• 什么是创新？银行业科技创新的动力来自哪里？为何科技创新在今天成为人人关注的热点？国家科技成果转化引导基金理事会理事长、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可持续发展目标影响力指导委员会委员、原招商银行行长马蔚华，就此话题接受南方周末科创力研究中心的访谈。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南方周末：此前，人们称你为最具创新意识的银行家。在你看来，什么是创新？
马蔚华：从银行业务角度看，创新就是着力个性化、差异化，创造能超越别人的与众不同。我在1999年初加入招行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研和思考，特别是银行面临各种风险的冲击后，推动招行董事会与管理层做出了“与众不同”的战略选择。当时，绝大多数银行做批发业务，而我们定位零售业务；其他银行争夺大客户，我们却十分重视中小企业；别人热衷于利息收入，而我们看重非利息收入。这种创新从思想方法看，就是超越传统，超越过去，突破思维定势，突破陈规旧律，开创新的空间，实现新的发展。
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因为招行董事会和管理层认真了解了国内外同行，认真地分析了银行的未来。我本人长期在政府宏观部门工作，不是传统银行出身，没有包袱，敢于想象，因此我主张并坚定地支持这种选择。有三个原因。
• 当时中国社会融资总量的90%以上是间接融资，包括股票、基金、债券在内的直接融资市场规模还很小。但我相信，中国要搞市场经济，肯定要发展直接融资，资本性脱媒一定会到来。
• 所有生产资料都市场化了，利率市场化势在必行，受保护的高利息时代很快会结束。
• 中国一定会接受巴塞尔协定，资本约束一定会发生。因为零售业务的资本消耗只有50%，批发业务是100%，大企业都是100%，中小企业可以节省25%，非利息收入不消耗资本。我们的选择会大大节约资本。
经过慎重思考，认真论证，招商银行果断选择了“零售战略”，对外宣称“不抓批发业务眼前没饭吃，不抓零售业务将来没饭吃”，这成为当时银行业一个最大的“创新举措”。
如何实施这个战略？历史上银行的变革，都是从支付体系开始的。IT的每一次变革，都会带来银行的深刻变革。
当时招行才几百个营业网点，但我们当时IT队伍上千人。我们打造中国第一个电子银行。我们打造了一卡通、一网通，它们成了招行零售业务的两个轮子。
一卡通是对存折的一场变革。存折只是凭证，而一卡通有二十多种功能，可以通存通兑，所以增长很快，我们靠它得到了占存款40%的居民储蓄存款。虽然各家大银行都有网上银行，但大都机型不统一。只有招行在统一IT布局、统一管理的基础上构建了网上个人银行、网上公司银行、网上支付、网上商城、网上证券的全体系。这就是招行当初“与众不同”的战略选择。当然，在以后的二十年中，一直坚持这样的战略从不动摇，才有今天的零售银行。
现在看，创新就是改变传统的做法和思维，就是开创一个新的模式，用新的思维、新的方法、新的路径实现新的发展。
南方周末：放在今天，创新这个概念是否也有新变化？
马蔚华：今天经济社会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我们的创新进取精神是不变的。创新不是一劳永逸的事，你过去的创新，可能放在今天就不灵了。因而要可持续地创新，这才是企业家精神。
为什么说创新是企业家精神的体现？因为企业家一方面要为社会创造财富，另一方面又要履行社会责任，一定会遇到许许多多的困难和阻力，企业家就是要坚持创新创业的进取心，就是要一往无前，要不断去克服困难，战胜困难，开辟新的市场，实现新的发展，这就是创新。创新是一个企业、一个地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动力资源。有创新就有动力。
实际上，创新的动力和方向是由于市场不断产生新需求。招行有一个口号叫“葵花向阳，因您而变”。客户是太阳，我们就是葵花。客户有什么需求，我们就要千方百计地满足他。
客户需求为什么会变化？因为经济、社会、科技在不断地发展，会不断产生新需求。没有互联网的时候，人们有互联网的需求吗？不可能有。
今天社会发展到数字经济阶段，我认为银行本身就是一个高质量的数据公司。金融机构都是数据公司。实现金融业务的数据化、智能化是必然趋势。金融机构的创新包括用金融科技的手段实现数据化、信息化、平台化、生态化，大大改变原来的商业银行生态。
未来的银行服务也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比如理财，你希望银行给你推荐一个优秀的客户经理，他能懂得很多产品，给你推荐好的产品，教你比较哪个风险小、收益高。优秀的客户经理是靠学习记忆积累的，而人的学习、记忆能力，比计算机又差得多了。将来给你一个智能投顾，他能给出更多推介，你也不用到网点，人工智能和数字化取代原来的网点和客户经理，这是趋势。未来银行3.0版、4.0版，背后就是数据革命。所以，现在的创新就体现在科技创新上。
南方周末：银行要成为数据公司，实现真正的技术变革，动力来自哪里？
马蔚华：这个动力就是时代发展，大势所趋，适者生存，优胜劣汰。
技术变革，可以提高效率、节省成本，最重要的是满足客户需求。如果客户需要数据化、智能化服务，你满足不了，那你就被淘汰了。
金融机构本身都是数据公司，前面站着客户经理，背后都是数据在运行。把这些数据通过人工智能、大数据、信息化运转起来，成为你的运营工具、获客工具、风险控制工具、市场支付工具，你就有竞争力了。
南方周末：怎么看待“科技创新”在今天成为人人关注的热点？
马蔚华：经济低潮的时候，只有通过科技创新才能创造新的经济增长，世界经济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1857年世界经济危机是靠电气革命走出低谷的。1929年危机是靠电子、航空与核能为代表的技术革命走出泥潭。而2008年的危机，则是以移动互联网、人工智能为代表的科技创新扭转了危机。
今天，我们面对百年变局、世纪疫情、气候变化、经济下行的种种挑战，面对完成双碳目标、实现共同富裕等重大任务，本质上都需要发生一场科技革命。没有科技革命，这些都完成不了。
另外，我们虽然近几十年科技创新发展取得巨大成绩，但我们还有很多短板和不足。有很多关键的技术还需要自主创新。就像习主席讲的，我们必须把科技的命脉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里，要自主创新，才能赢得主动，赢得未来。
我们要完成的任务，要应对的国际挑战，自身的突破，都需要科技创新，这是当前科技创新热的重要原因。
南方周末：要更好地支持科技创新，金融和科创相互支持的理想状态是怎样？
马蔚华：招行过去在很早就意识到科技创新的重要，在很多领域主动支持科技创新，比如在新能源领域有很多探索，很早就支持过光伏产业，但无锡尚德、江西赛维都失败了，银行贷款也成了一堆不良资产。那时候，光伏产业主要是技术问题没有解决。现在的西安隆基、四川通威、阳光电源等一大批光伏产业发展起来了，走在世界前列，成功的主要原因是技术突破了。
四川通威刘汉元对我说，过去招行付出的代价，为突破新技术做了探索和实验，孕育了我们的成功，很感谢。我听了也很欣慰。
当时资本市场，有人炒作概念，不是真正去解决技术问题，所以必定失败。今天我们倡导从自主科技创新出发，把技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投资去解决技术难点，然后去推动产业的发展。
科技革命不是单枪匹马就闯上去了，而是各种各样的科技发展相互支持的结果。比如生命科学，要做很多实验，按照过去的算法，算几年都算不过来，假如没有大型计算机，没有数据化、信息化的突飞猛进，今天的很多实验很难做成。各学科、各科技领域互相关联，我们今天赶上了科技革命的时代，可以借助大形势，在某个领域借助整体的成果是可以对许多短板集中攻关，一定会有所突破的。
南方周末：科技成果转化也是科技创新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你自2014年以来担任国家科技成果转化基金理事会理事长，当时是怎样加入？
马蔚华：科技创新风险比较大，商业银行没有动力给高风险的科技创新贷款，因为成功了是正常利息；不成功连本带息没有了，风险和收益不匹配。风险投资可以，他们投十个项目，哪怕九个都瞎了，剩下一个成功，收益也可以覆盖那九个。所以发达国家的风险投资对科技发展贡献很大。我国当时风险投资尚不发达，为了支持科技成长企业，招行在2010年做了创新探索，推出了“千鹰展翼”投贷结合，科技需要发展、一大批科技企业需要资金支持，招行给这些公司贷款，同时在香港成立基金，在内地设立基金，投贷结合，降低风险。许多创业板中小板挂牌的企业招行都支持过，大家对此也都有所了解。
为了支持科技成长企业，科技部和财政部在2013年成立国家科技成果转换引导基金。当时我刚卸任招行行长不久，因为我在招行时有这方面的创新探索，经批准担任这个基金理事会的理事长职务至今。
南方周末：理事会日常如何运作？
马蔚华：理事会成员是来自各领域的专家，大家对评估筛选出的项目进行评议，最终决策由共同投票决定。
企业来申报子基金，一般我们的投入不超过总金额的30%，这些投入的资金不需要分红，只收回成本即可。另外70%由他们自己筹集资金。所有项目必须经过评估、审核，确实是有需要的科技项目，且基金管理符合要求，我们才会投，投后的子基金由企业来管理。这是个非常成功的尝试，这个引导基金带动了巨大的社会资本投入科技项目，对中国的科技创新发展非常有意义。
南方周末：新技术、新兴产业变化极快，你平时如何保持对它们的持续关注？
马蔚华：我是搞金融的，不懂科技。但今天进入科技时代，我们必须努力学习，否则就会被时代淘汰。除了自学一些科技知识，还会选择性地听一些讲座，当学生。比如昨天，我在网上听了一位斯坦福大学教授的讲座，关于当前新能源面临的十大科技问题，对我启发很大。我现在到大学讲课，让学生提问题，他们提的一般都是前沿问题，你不一定每道题都答得很完美，甚至你可以不懂。但是这些问题就给你一种好奇心、新鲜感、求知欲，可以向学生请教，和他们讨论，可以回来之后继续去思考、学习。用这种学习方法可以使自己努力跟上时代，不被淘汰。
南方周末研究员 李一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