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之上的母亲(今天中元节,含泪写此文祭奠我逝去31年的母亲)

月亮之上的母亲(今天中元节,含泪写此文祭奠我逝去31年的母亲)

我童年里最痛恨的四件事情是:被敲脑袋、背妹妹、喊狗吃屎和烧火煮饭。而母亲就是这些事情最大的罪魁祸首。

我的母亲是个勤劳俭朴,心灵手巧,体态丰腴,虽只上过几天学,但会算账的纯朴农民。她上山开垦山地,下田种瓜种菜,一年四季除了双抢季节外,几乎每天都有青菜瓜果挑到镇上去卖。父亲则常年出门做泥水工,只在晚上的时候才回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是母亲一个人辛苦地打理。但母亲在教育子女上,缺少了应有的耐性和细心,而我天生又是个调皮捣蛋鬼。经常上山捉鸟,爬树摘果,下河摸鱼……母亲教育我的除了拿烧火棍猛打之外,我最怕的就是她扬起她那只肥大的手,岔开五指,弯曲倒背着重重狠狠地敲打我的脑袋。她那肥大的五指手,就像一把重大的铁锤。每次被敲脑袋,我都有一种钻心的痛和晕倒的感觉。所以每次犯错,只要母亲一扬起手,我就迅速地用两手紧紧地抱住头,可那“铁锤”敲打在我稚嫩的指关节上,还是要痛上好几天。

在我们那里,传宗接代的观念很强。从小我就是听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儿子少,两个儿子好,三个儿子好上好”“人多好放水,儿多好享福”……这些话语长大的。闲暇之余,村里的妇女总喜欢坐在一起攀比谁家的儿子多。每每这个时候,母亲总是远远地躲开,因为我是家里的独生仔,而且还是母亲从贵州带着我改嫁到广西来的。所以母亲经常是村中妇女们欺负嘲笑的对象。因这个缘故,母亲在我懂事的时候,就给我添了个妹妹。家里农活多,爷爷奶奶又分不了身带妹妹,所以背妹妹的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我的身上。于是,村里的小路就经常出现我背着妹妹艰难行走的身影。记得有一次在鱼尾家玩,天上突然下起了很大的暴雨,等雨停我背着妹妹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那条水沟却涨满了水,一下子变宽了很多,我朝着自家的门口叫喊了几声“妈妈”,但母亲不在家,而饥饿的妹妹又突然大哭了起来,心急的我顾不了那么多了,用力地跳过水沟,可幼小的我还是不小心掉进了水沟里。我胡乱地挣扎着,拼命地抓住水沟边的水草,才不至于被水流冲走,可还是全身湿透,还喝了几口水,妹妹和我的哭声引来了隔壁家的六婆,在六婆的帮助下,我才得以脱险。

妹妹终于会走路了,我也松了一口气。可妹妹刚学会走路不久,母亲又给我添了个二妹。二妹哭,我也跟着哭,母亲则躺在床上垂泪叹息,连连责怪自己的命苦。

有一天,我背着一岁多的二妹和村里的鱼尾锅巴一起玩泥沙,玩着玩着,锅巴突然建议:“要不,我们捞弟弟去?”

我不解地问:“捞什么弟弟呀?”

锅巴说:“听我妈妈说,我是我妈妈从村边的小河里捞来的。”

“听我爷爷说,捞弟弟要等小河涨大水才有得捞,现在天还没下大雨呢!捞不到弟弟的。”鱼尾向我们解释道。

听了鱼尾锅巴说捞弟弟的事情后,我飞快地跑回家问母亲:“妈,我是怎么来的啊?”

“你是我从村边的小河里捞来的。”正在缝补衣服的母亲随口应道。

“那你怎么不捞个弟弟给我?”我生气地问道。

“妈妈倒想啊,可小河里流来的全是女娃。”母亲苦笑着摇摇头。

“是女娃你还捞回来害我!”正说着,我突然感觉后背热乎乎的,“我的妈呀!二妹又拉尿在我背上了……”

自从我知道可以在河里捞到弟弟之后,我就天天盼望着下大雨,好给自己捞个弟弟。

天公终于下起了瓢泼大雨,雨停后,我兴冲冲地手提着网捞往村边的小河赶。母亲在我身后吼道:“你个死仔,又捞鱼去了!”

我站在河边,手提着网捞,两眼紧紧地盯着河中奔流的河水,生怕错过随河水流下来的弟弟。我等啊等,盼啊盼,可水流中除了一些枯枝、树叶、农药瓶、垃圾之外,根本就没见弟弟流下来。

这时,母亲走到河边叫我回家吃晚饭。我大声说道:“我不吃,我一定要捞个弟弟回去!”

母亲听了,“噗哧”一声大笑了起来:“你这个傻仔!妈骗你的话你也相信,来!你摸摸妈的肚子看看!”我用手摸着母亲鼓起的肚子,摸了一会,感觉肚子在动。母亲继续说,“狗儿,再过三个月,你弟弟就要出生了,到那时,你就可以背着你弟弟去玩了!”听母亲这么一说,我突然伤心地大哭起来:“妈,你可千万别再给我生妹妹了啊!”

三个月后,我绝望地趴在母亲的床头哭了起来。父亲在门外“吧嗒吧嗒”不断地吸着水烟筒,冷不防骂了起来:“你个死婆娘,屁股这么大,咋就生不出个仔来呢?”

在妹妹们拉屎的时候,母亲就经常站在门口,叉着腰,脸对着村里,大声地喊狗来吃屎:“狗——儿——咧——咧——”,霎时,悠扬的声音就像大喇叭一样在村里飘荡了起来。一下子,村里的十几条狗就争先恐后地往我家冲来,最先冲来的狗才有屎吃,而后来的狗就只能争着舔妹妹的裤子和屁股了。有一次,有两条狗同时冲来吃妹妹拉的屎,吃着吃着,突然就“汪汪汪”地撕咬着打了起来,吓得二妹三妹嗷嗷大哭不止。而有条狗却拼命地朝我后背跳,我吓得不停地东避西躲,这时大妹在我旁边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我的后背说:“哥哥的后背粘了一颗屎!”

喊狗吃屎的次数多了,母亲便训练我喊狗吃屎的本事。可我总也开不了口。母亲急了,便扬起肥大的手要敲我的脑袋,我拗不过,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清了清嗓子,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叉着腰,脸对着村里:“狗——儿——咧——咧——”可声音太小,母亲便不耐其烦地教导我如何先深呼吸,再发声,再如何拖音,可无论我怎么喊叫,愣是不够字正腔圆。学喊了半天,才喊来邻居家最近的两条狗。

在我的童年里,烧火煮饭是我最害怕的事情。大大的一口锅,装满了一桶半水,烧火的稻草又很容易产生稻灰,所以用烧火棍烧了半天,愣是烧不滚一锅水。烧着烧着,我就揭开锅盖看看泡泡满了没有?烧着烧着,稻灰满灶了,便用粪箕打湿水用烧火棍把稻灰捞出来;烧着烧着,烧火棍起火了,便往潲水桶里一放,“滋滋滋”的响声从潲水桶传了出来;烧着烧着,火又熄灭了,我便用吹气筒对着火灶使劲地吹。如此反复,我就经常生气地用烧火棍对着锅盖敲打不停,一边敲一边怒骂:“你个死锅,欺负我小,老是不滚,看我打死你不!”两年下来,圆圆的锅盖被我敲打得遍体鳞伤,凹凸不平。

一次,我正烧着火煮饭,三妹坐在一旁不停地哭闹。我便停下火去哄三妹。如此反复,我半天也没把水烧开。好不容易把三妹哄睡着了,这时大妹二妹在门外大喊:“哥哥快来看啊!你种的指甲花开得好漂亮啊!”我一听,便胡乱地停下火,急急地往门外冲去看我种的指甲花去了。谁知,一向爱花的我一看就入了迷,竟忘记了烧火煮饭。直到三妹的哭声传来,我才急急地往厨房赶,谁知,我冲进厨房一看,傻眼了:火从燥口燃了出来,已经烧到三妹的脚边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冒着滚滚的浓烟冲过去抱起三妹,便冲到门外哭喊起来:“救命啊!我家着火了!”霎时,村里的叔叔婶婶忙提着水桶拿着水救火来了……

晚上母亲干活回来,望着被烧掉的房梁和一片狼藉的厨房,便抄起烧火棍对着我劈头盖脸地一顿打骂,任由我嗷嗷大哭地求饶也不停手,我用力挣脱母亲的手往村外跑去,母亲追着我骂道:“等你爸回来让他吊起来打你……”母亲追了几十米,便再没有追来了。

我如只迷途的羔羊般迷茫地徘徊在村外,我想躲到锅巴鱼尾家去,可母亲一定会找到我的;我又想藏到奶奶家去,可母亲一发起火来连奶奶也保护不了我。如果被父亲吊起来打的话,那可就惨了!我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到村边的小河去。

夜色越来越浓了,天边挂起了一弯新月,田里的青蛙呱呱呱地叫了起来,我独坐在小河边的沙滩上,望着汨汨而流的河水,透过晶莹的泪光:我想起了母亲经常敲我脑袋的那些疼痛,想起了背妹妹的那些沉重无奈,想起了喊狗吃屎的那些为难,想起了母亲对我的打骂,想起了父亲把我吊在窗口的毒打,想起了村里叔叔婶婶对我的指指点点,想起了村里的小伙伴追着我喊“独仔”的耻辱……我感觉我就是个多余的人:爸爸不疼,妈妈不爱,叔叔婶婶嘲笑,小伙伴又欺负……想着想着,我又嗷嗷大哭起来,哭完后,我想到了跳水而死。想着,我便向河水中走去,可当水淹到大腿的时候,我想起了我养在家中的兔子。我死了,没人喂兔子,兔子会饿死的,我便走上岸来,在沙滩上歪歪扭扭地写上:“大妹,记住喂好兔子!”然后又向河水中走去,可当河水淹到肚子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我种在家里的花,便又到沙滩上歪歪扭扭地写上:“大妹,记住种好我的花!”我想了想,不妥,如果几天没人看见我写的字,那兔子和花就惨了。想着,我便脱下衣服和鞋子,摆在字的旁边。然后,我便慢慢地再向河水中走去。

水,迅速地淹没了我的小腿、大腿、肚脐、胸膛、下巴,在即将淹到鼻子的一刹那,突然从村里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哭喊:

“狗娃——”奶奶苍老的哭喊声传了过来。

“狗儿——”母亲嘶哑的叫喊声也传了过来。

“阿狗——”父亲焦急的呼喊声也响了起来。

“狗五——”爷爷也咳嗽着叫喊起来。

……

在我八岁那年的正月,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父母双双踏上了南下深圳的列车。在妹妹们和父母离别的哭声里,我却在心中暗暗高兴:“终于可以摆脱父母的魔掌了!”

父母一去就是两年不归,在这两年里,我如一头脱缰的野马,尽情地享受着自由的天空。

两年后的初夏,一直心脏痛的母亲被查出患有风湿性心脏病,便辞去深圳的工作,和父亲一起回家治病。

不久,父母听朋友说南宁的一家医院可以动手术医治母亲的病,父母便计划着去那里动手术治病。

在临行前两天的一个晚上,我终于改变了以前对母亲所有的怨恨。

那天深夜,我从噩梦中醒来,听到大厅悉悉索索地有哭声。我侧耳细听,原来是母亲在大厅里哭诉祈福:“阿公阿祖,你要保佑我平平安安去治病,也要保佑我平平安安地归来。”母亲顿了顿,“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一定要保佑我家狗儿成人成材!还有三妹健健康康地长大!”

听到这,我爬起来走到母亲身边,劝道:“妈,你会没事的。”

母亲转过头,揽我入怀,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狗儿,妈去治病后,你在家一定要听爷爷奶奶的话,要照顾好妹妹们,如果你想妈妈了,就抬头望望天上的月亮,妈妈一直在月亮上望着你呢!来,妈妈抱抱你!”母亲说着,便抱着我低声啜泣起来。

一个多月后,母亲永远地留在了南宁。在弥留之际,母亲给父亲留下了两个遗言:一个是好好培养我成人成材;另一个是好好带大三妹。

母亲走的那一年,我十岁。

今夜,月光如水,我抬头仰望着圆圆的月亮:透过晶莹的泪光,我仿佛看见了妈妈在对我招手,在向我微笑点头……

此文2015年5月首发“邻家文学”网,2016年6月《莲花山》杂志夏季刊再次转发,2017年5月荣获广东青工作协“母亲节”征文比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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