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远的往事(宁夏)马志兰

曾经有一段非常迷茫的日子。告别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县城,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追随阖家团圆的生活,这是我向往已久的。为了这个结局,我们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和煎熬。 可是真正实现了,却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对于过去的告别,是一个残忍的仪式。我站在了一个断崖式的分水岭前,过去和现在,成了两个断面,以切割的姿态纯粹剥离。二十多年,即将告别的二十多年,是我人生最青春丰富的时光。多少往事刻录在了这一被强制剥离的篇章。而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是什么样,我完全没有认知。唯一能够把控的,是一家四口人的一日三餐,从此可以朝夕相守。

可人是共生动物,除了家庭生活,还有社会属性。这一属性,是我迷茫的根源。

新的环境风平浪静。恰恰是这样的风平浪静让人的心无处安放。要融入一个新的群体,人和所有的动物一样,要互相释放信息,识别信息,接收信息,从而分成不同的类群。我并不急于融入这样那样的类群,我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过去告别,给被剥离的过去充分的缅怀。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写到他在经历病魔侵袭后失去双腿,在最初的颓废里无处可去,常常一个人摇着轮椅躲进地坛,他写道:“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 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与史老前辈相比,我是多么幸运,虽然处于人生又一个迷茫的路口,但身体尚且康健。但人落寞时的情绪是相通的。我也正在体会着每天下班步行二十分钟路途中面对自己内心的时光。确实没有多余的时间,下班以后步行二十分钟,给上高中的女儿做饭,辅导上小学的儿子完成属于他的作业。在这二十分钟里,我走出还不熟悉的单位大门,留在身后的繁华嘈杂是别人的,明天上班之前,与我再无关联。一百来号人,很多人不认识我,我不认识的人更多。他们中间走进一个陌生的面孔,会引起关注;而我面对一百来个陌生人,得了脸盲症,居然要花很久去记清谁是谁。

下班这二十分钟的步行是我自己决意要走的。两地分居六年,两地奔波了六年,那辆驮载着我跑了六年的夏利也步入暮年。每周几个来回,几百公里,我得了腰椎病,它像得了咳疾,动一动就气喘吁吁,吭吭吃吃。我索性送了人。早、中乘爱人的车上班, 下午步行回家。就为了在家和单位之间,有自己的一份时光。

常常在下班途中,看见落日余晖映红了古雁岭的山畔林梢。这是一副非常凄美的景象,往往让我情不自禁热泪盈眶。“高城满夕阳,何事欲沾裳”。在这样的情景之下,以前为了团聚急于逃离的环境,反而成了怀念。住了十几年已经易主的家、那个干净整洁气候清冷的小城、先后供职的单位和同事、小区里的邻居,街道上叫不出名字见面总会打招呼的人,似乎裹挟成一团温暖的人情世故,让我流连,不停在心中回转。

刚结婚的时候,我们住的是爱人单位家属院。单位小,家属院其实就是职工的生活区,和生产区分为前后院。前院住着五、六家人,后院是值班区和设备区,设备区全是变压器,属高压区,轻易不让闲人进。家属院里有朱师傅一家。其时朱师傅已经退休,两个儿子还在上学。老两口老实巴交,是难得的好人。院子里谁家有事都要跑来帮一把。六家人中,三家有小孩。上班忙的时候,都习惯把孩子送到他们家,免费义务照看。于这一家人,我是心存感激的。我和爱人两个人常常在工作和孩子中间左右为难,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要度过那段日子是非常艰难的。进村入户的时候不能按时下班是常态,孩子就午休在了他们家。上班之前,朱师傅老婆早早在门前台阶上等着。她怕打扰我午休,是悄悄坐在外面等着的。其用心之善,在这个以自我观念日甚的年代是很少遇见的。

后来爱人单位改建,搬离原地,新办公区不设家属院,我们购买了小区单元房。我们是第一批入住的住户。一起入住的人家不多,充满新鲜感。女儿其时正上幼儿园。精力充沛,每天晚饭后还要去院子里玩闹。加上小区刚交工,一些事体不甚成熟,住户要不停找物业办理用水用电供暖诸多事宜,一来二去,大家之间,大家和物业之间,甚至和开发商之间,都成了熟人。每天院子里相遇,总会热情招呼彼此。溜娃的时候,家长们会扎堆家长里短地攀谈,非常和谐融洽。和我同一栋楼的邻单元,有一位周家阿姨,时年五十多岁。不知她的姓名,她老公姓周,大家就叫她周姨。周姨是个热情的人。周姨是个干净利落的人。脸抹得白白地,走路腰板挺得直直地,头发梳得光光地,衣服时新整洁。只要看见我,总要老远喊一声:“小马!”热情亲切,迎上前来寒暄几句。女儿在院子里早已和大家混熟,周姨言语间总要提及,不忘夸赞两句。父母来了,不知她几时看到过,后来再见我总要问起,问候二老身体是否安康。礼节周到,让人倍感温暖,同时也让不太会关心人的我,非常汗颜。周姨是单职工家庭,爱人早先是乡镇干部,已经退休。独生儿子转业回来已安置上班。周姨说她年轻时常年种地务农,爱人上班帮不上忙,家里的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个人。即使这样也从来没有落在人后。周姨是个十分要强的女人。从她走路挺得笔直的腰杆就可以看得出来。她在第一批入住的左邻右舍里很活跃,人缘极好。后来儿子结婚,老两口腾出房子给儿子儿媳,自己去外面租房住。不常见到了。忽然有一天听人说周姨跳进了小区后面的渝河,已故去。这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炸痛了很多老邻居的心。大家都想不通坚强好胜的周姨怎么会走这一条路?等到听说了原委,又都唏嘘着理解了。周姨得了中风,失去行动能力,住了好多日子的院,出院后虽然有好转,但口眼歪斜,行动能力也有限,生活不能自理还得人照顾。这对于一生要强的她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她是宁可玉碎不求瓦全的人。走这样的路, 似乎是可以让人理解的。

周姨跳的河在小区后面。以前河两岸是周围居民倾倒垃圾的地方,河边的路经历了先土路后沥青的变化。我们经常带孩子在河边的绿化带草坪上玩。草坪上有廊亭,也算雅致。是个当时为数不多的好去处。女儿喜欢小动物,下乡时有老乡送了一只小白兔,红色的眼睛,十分可爱。女儿给取名叫果果。我们经常在下午带着果果去河边的草坪放风。果果十分灵性,吃着青草撒欢,稍微跑远点女儿就唤一声:“果果!”立马转身跑回来。爱人是轮班制,值班时要连续几天住在单位。从小区到他单位也就不足一公里路程。我们也偶尔带着果果去他单位溜达。果果在院子里寻草吃,有一种开紫色小花的草鲜嫩青翠,是它所爱。这个时候,夕阳染红天边,空气湿润宜人。大人们有散步的,有扎堆聊天的,有结伴打羽毛球的,有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和孩子们响成一片的玩闹声混合成生活的气息,腾腾升起,自然纯粹、浓郁热烈。而我的面前,爱人和女儿嬉戏打闹,天边云彩晚霞,天伦之乐带来的满足感荡气回肠。

爱情是人类亘古不变的话题,多少人为了心中那份热爱不惜飞蛾扑火、粉身碎骨,多少人勇往无前、义无反顾,最终落得伤痕累累、身败名裂。王小曼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对爱情最义无反顾的人。至于对与错,我在这里只做叙述不妄加评论。那是一个普通寻常的早晨,“王小曼跟人跑了”的消息在小城炸开了锅。小城就这么大,东头刮个旋风西头就扬起了尘土。一时之间,王小曼三个字成了热点,人们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聚在一起谈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就拼凑起来一个完整的故事。我认识王小曼,在小区门口开了个菜店,卖菜。三十来岁,长得非常好看,性格也讨巧,没有商人的锱铢必较,生意不错。听大家说她和现在的丈夫是媒妁之言。王小曼娘家贫困,而男方家庭优渥,就由父母做了主。可是王小曼早已有自己的爱人,双方私定终身。他们商定出逃,在出逃的路上被抓了回来,在父母的软磨硬泡下强制成婚。曾经的爱人远走他乡。新婚之夜,为了让她驯服,新郎关上门先来一顿拳打脚踢。听说洞房之夜婆婆也做了帮凶。后来家暴便成了家常便饭。生了两个孩子,从老家来县城开起了菜店,夫妻关系比之前有所改善。但王小曼性格与婚前大变,以前活泼伶俐,现在沉默寡言。忽然有一天,她一声不响地出走了。风传她曾经的爱人最近回来了,时隔十来年,依然未娶。有人看见他多次来过王小曼的菜店。王小爱出走以后,很多人骂她道德沦丧,不顾男人可以理解,狠下撇下自己的娃娃就不配为娘了。女人们在家里的地位陡然提升,开始拿自己和王小曼作对比,个个成了贤妻良母的典范,要老公孩子感恩她未曾丢下他们出逃。也有一部分人同情王小曼,在一场被强迫的婚姻里生儿育女,肯定心有不甘。我现在想起她,是她俏丽的模样,忧郁的气质,沉默的性情,和这一场人间闹剧带来的思索。

有人为爱痴狂,有人为生计奔忙。我在乡镇上当过一段时间副职,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走进我的生活。有天早上,我从百公里外先于同事们到了乡政府。冬天的天气寒冷异常,从车上下来,身穿厚羽绒服还冷得我瑟瑟发抖。停好车,我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手统在袖口里站在院子的松树下。看见我就急步迎上前,说他要找管民政的马乡长。班子里姓马的就我一个,他无异就是来找我的。我说我就是小马。老汉吸了一下鼻子,响声很大,好像有很多情绪在这一声吸溜里。我打量了一下,竟然心酸。说实话,在这国家正大踏步向前迈进的年月,人们早已不为吃穿发愁了,可是他穿的裤子短了半截,裤角遮掩不住细瘦的脚踝。脚上是单布鞋。不知是年龄的缘故还是因为其他,眼里水汪汪的。我把他领回了办公室,让他坐下说。他执意不坐,站在当地,手捂上了炉筒(炉子是热的,乡上请的饭大师和我关系要好,总是早早起来给我把炉子里的火生好)。他很困窘地站着,手捂炉筒取暖。我问他啥事这么早找我,为啥不等到中午暖和点再来?他居然拉着哭腔,告诉我他的女儿今年考上了大学,因为家庭困难,按照政策由县民政局补贴了1500元。我说这是好事呀。他说:“队长说名单是他报上去的,没有他就没有这些补贴,所以要我给他分些钱。我答应了。等到补贴打到一卡通上,队长来家里拿走了卡,回来给了我500,人家拿了1000,这还不够,人家还问我要烟,我说没钱买,队长就站在我家院子里大骂。”我气得“腾”地站起来,简直无法无天!但多余的话当着他的面不好说。只好告诉他我一定会如实向乡党委汇报,一定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情,一定会给他一个公道。事情后来很好地处理了。老人在来年夏天的时候,背了一个大包,又来找我,一定要把包给我放下,包里是一个大西瓜。我执意不收,让他以后有困难再来找我。他也很执拗,非要我收下,说西瓜是老伴让拿来的,不放下老伴会怪他。我只好收下。桌子上刚好有一包茶叶,顺手送给了他。后来我调离了乡政府,他居然打听到我的新单位来看过我两次。人们的感情总是如此朴实,这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温暖。

有人把岁月比喻成一条悠悠长河,我觉得是非常形象的。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说:“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留在身后的河流,流淌的是过往的曾经,里面珍珠闪亮记忆悠长,每一段都是一朵盛放的花朵;而即将涉足的河流,流淌的是未知的谜语,里面有无限的遐思和憧憬,每一段都是对新生活的期许和向往。置身于河流中央,过去和未来一样辽远,一样刻骨铭心,它们无缝衔接融会贯通,绘制成属于你的我的芸芸众生的生命乐章。

(马志兰,回族,公务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宁夏诗歌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苏州日报》《宁夏法治报》《六盘山》《葫芦河》《固原日报》《塞上散文诗》等纸媒和各自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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