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胶囊里的阿菜

住在胶囊里的阿菜

创作手记:

旅行之于我,就像人生湍流中的平滩,当价值观在相互抵触又纠缠的人性中顾此失彼、堕入迷茫时,我就喜欢去陌生的地方看一看,寻求一次心灵的喘息。

阿菜并非我特意寻找的人,而是在人海中相遇的缘分,让我不自主地去关注这样一个边缘又典型的女孩子。她内向自卑,怀揣着单纯又美好的想象,在想象中满足自我,在现实中随波逐流。她像河流上的浮萍,活得不太扎实,却是少有的敢放逐自己的人,因为她无论漂到哪里,她还是她自己,她对自己满意,对每一个现状满意。

我们处在信息爆炸的时代,每个人都在无法满足欲望的恐慌下奋力挣扎。我们害怕不能成为内心期望的那个自己,所以我们一直在变化,却从未感到满意或安定。遇到这样一个不挣扎的姑娘,我只想单纯地记录她,并尝试让大家窥到一种自甘平庸、自我满足的淳朴心态,这种心态在如今,是很稀有的。

老板粗暴地吼着她,

但阿菜好像丝毫不以为意。

她没有一点负面情绪,

乖巧得像只绵羊,

低着头把房间钥匙交到前台,

然后在沙发上整了整枕头和被子,

卧了进去。

除我和老板外,

在大厅打游戏的人们都似乎没看到她,

也毫不在意有人在大厅睡觉,

照样对着屏幕喊打喊杀。

1

我是在桂林旅游的时候,遇到的阿菜。

四月初,我去柳州开会,会期挨着周末,于是匀出了两天时间去桂林走走。自从开始在上海生活,我似乎沾染了上海人的精明,却没有学到上海小囡骨子里的精致,所以外出用度越来越低,乃至近两年,单独外出只住青旅。一来便宜,二来能接触些人,对有些微社恐的自己来说,也算是个刺激疗法。

我在桂林落脚的地方,是个叫做“时空胶囊”的青年旅社

胶囊,是稍微高级点的青旅。不似一般青旅的开放式上下铺,在这里,每位旅客拥有一个单人床见方的独立小舱,其内配置有灯、镜子,还有个能放视频的小屏幕。旺季的时候,这种胶囊公寓比普通青旅稍贵一二十块钱,淡季的时候,大家的价格一起趴在地上。我去的时候算淡季,这家“时空胶囊”只要35块钱一天,性价比惊人。唯一的缺点是没有可上锁的储物柜,但是出行的人都习惯把贵重物品带在身上,剩下些衣物和杂物,通常都是随意放在前台。

胶囊公寓

中午飞机落地,我决定先去旅社放行李。房间里,两行六个胶囊中,我住中列上间。爬上的时候,在左边那个半掩着的胶囊里,我看到一双女生的腿,并不十分诱人——两条小腿肥硕粗糙,腿毛粗壮,脚掌上有些许的黑灰;脚下面的白床单像被踩过,竟然还有鞋印。我低头一看,地上并没有鞋子,这姑娘大概是穿鞋上床的。旅途中,比这不讲究的人多了去,我并未在意,简单收拾了下行李,换了小包便去玩耍了。

淡季的桂林,景点因人少而更加宜人,但有趣的景点总要在傍晚关门,不关门的景点则会被跳舞的阿姨们填满。年轻人夜晚的休闲方式全中国雷同,并无特地来桂林体验的必要——于是我晚饭吃好螺蛳鸭脚煲,便早早回到了旅社。

在我准备洗浴用品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我有一块洗澡用的压缩毛巾,怎么都找不到了。包内物品的摆放也错了位,比如眼镜出现在袜盒里。于是我发觉,我的旅行包被人翻过了。

我急忙检查旅行包的各个口袋,拉链声不断响起,像是失窃的警报。慌乱中,我瞥见一个影子,回头一看,一张蜡黄的胖脸在胶囊的入口处探望,在我回头的一刹那猛地缩了回去。我感到一阵凉意从脊柱往上窜,但随即安慰自己隔壁姑娘只是嫌我吵闹而已。

检查过一遍,确实只丢了块压缩毛巾。我不想多生事端,于是拿了包湿巾代替毛巾洗澡去了,只是贵重物品都携带进了浴室。

等我洗好回到胶囊,归置洗浴用品的时候,我发现,那一块粉色心形的压缩毛巾又回来了。

2

出门在外,有些事情是可以忍的,比如被坑小钱或是被插队,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忍的,比如说和乱翻你背包的人同屋而寝。

我提着背包去找老板,小声说明情况,叫他马上给我换个房间。老板听了我的叙述,一脸不耐烦,抄起电话拨了个号码,吼到:

“阿菜!拿着被子和钥匙出来!今天晚上睡沙发!”

几分钟后,我看到一个矮胖的姑娘走出来。她穿着一身泛黄的睡裙,脸被乱发遮住了一半,抱着被子和枕头挪动到客厅沙发上。她的小腿和脚我中午见过,而她的脸我刚刚也已经见过了。不用多说,这就是“本案元凶”——从今天中午到现在,一直躺在在我临铺的人。老板粗暴地吼着她,让我有些慌张,以为要卷入一番争执。

但这位“阿菜”好像丝毫不以为意。她没有一点负面情绪,乖巧得像只绵羊,低着头把房间钥匙交到前台,然后在沙发上整了整枕头和被子,卧了进去。除了我和老板外,在客厅打游戏的男同学们都似乎没看到她,也毫不在意有人在客厅睡觉,照样对着屏幕喊打喊杀。

我在前台站着,不知所措,而她躺在沙发上看手机,似乎并没有什么困扰。老板对我说:“现在行了,回去吧。”

我不禁在心中呐喊:“这是什么鬼?!”,但“元凶”已经被逐了出来,我连房间都不用搬,还能要老板怎么样呢?于是只能默默回到房间,爬进胶囊,一脸懵逼地等待睡觉。

“这是谁?老板的亲戚吗?”带着疑问的我没法安然入睡,半夜一点多还睁着眼睛。于是我决定到前台买瓶牛奶。经过客厅时,男生们打游戏的叫骂声,让我想起小时候父母和朋友半夜在客厅打麻将,浓重的烟味和搓麻将的声音像深夜的幽魂,夺走了我的睡眠。即便勉强入睡了,它们也会化身为教导主任或高年级小混混钻到我的噩梦里。

沙发上的姑娘似乎也不喜欢这种声音,她把头缩进了被窝,仅露出一个小洞,几缕头发从洞里探出来,像是一个大土豆上萌发的小芽。她没睡,从被窝的形状来看,还在看手机。

这些男孩子就是来包夜打游戏的。一晚35块钱,打累了有床睡觉,第二天起床还能洗洗涮涮,芬芳干净地去上学上班。睡在胶囊里面的人,与客厅隔着转折的过道和两层门,听不见就不会有意见,没意见就不会有人管。只是这姑娘,因为我而被驱赶到这里,怕是要一夜无眠了。

我跟老板说,我也要睡了,东西可以自己看好,让妹子回房间睡吧。老板停下手中的游戏,很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算是否定。

3

第二天我出门时,沙发上的“阿菜”还在被窝里,“土豆”的“芽”不见了,变成了一个不透风的大包裹,看得我有些愧疚。我去小吃街吃早餐,一家老友粉滋味很不错,于是打包了一份,想带给沙发上的大包裹。

老友粉

回到旅社我有点犹豫,不知怎么和妹子开这个口。“你没睡好,我请你吃早餐补补”还是“老板不该让你睡沙发,来吧吃下这碗精神损失费”抑或者“是我事多,吃了就是原谅我”,听起来都像个智障。正在思考的时候姑娘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眼神迷离地看看我,我急忙坐到她身边说:“吃早饭了吗?来,我多买了一份,还挺好吃的。”

然后我知道了,她真的叫阿菜,蔬菜的菜。

除了问名字,我们并没有什么交流。阿菜对我没有任何情绪反馈,只是平静地吃着,似乎完全不在乎谁给的、是什么、是否好吃。

我坐在她旁边刷手机,但内心对她充满好奇,碍于对方尊严,又不太敢搭话。阿菜吃完粉,喝光汤,用茶几上的抽纸擦擦嘴,就像觅食结束的海底生物一样,又钻进被窝,变回了大包裹,投喂活动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

白天,旅社老板提出开车送我和另一位住客去七星岩,只按出租价格的八折收费。等我们看到他的车,就觉得八折其实高了——一辆雨棚都不带的电动小三轮,竟然敢对标出租车!为了顾全老板的面子,我们虚伪地赞美了小三轮,内心抗拒地坐了上去。在路上,我们左右摇晃,像海草随风飘摇。老板却似乎很喜欢这种飘摇的感觉,开心地唱起歌来,并主动和我攀谈,让我评价他的歌声。其实我更想评价他的三轮像甩脂机,但我不敢,我只能说,歌唱得很好,但由于我和他的距离瞬远瞬近,声调变化太快,导致他的歌唱变成了打碟。老板认为我说得对,于是停下了小三轮,准备专门为我们高歌一曲,换取他应得的客观评价。

我没有让他唱,而是先发夺人地问起了阿菜的情况。

老板的好心情瞬间就没了,不耐烦地说:“地主的亲戚咯。”然后开动了小三轮。我不太甘心,又继续追问,艰难地开展了几十个回合的对话后,我对阿菜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4

阿菜是山里长大的小孩,家里有父母,弟弟刘粮,还有一点梯田。梯田是母亲在种,旅游季节卖给游客的帽子和花环也是母亲在编。只是梯田肥浅,游客稀松,收入勉强能够度日。

阿菜的父亲才四十出头,却不工作,他说自己年轻外出打工时伤到了筋骨,于是成日在村里和老年人打扑克,偶尔赢点钱,就会去村口买只烧鸡,但输的时候,却没法吐出一只烧鸡去相抵。至于他对于家庭的作用,则说法不太统一,每当村里其他外出打工的夫妇过年回家,他就要努力讲述儿子刘粮学习是多么的优秀,而这都是他留在身边教育的结果。实际上刘粮自己在县城上学,成绩目测考不上大专。阿菜的母亲看不懂成绩单,在她心中只要及格便是满分,只要读书便是前途光明。于是她将极大的期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希望刘粮在城里成家立业之后能把她接过去,享受被媳妇伺候的好日子。

在这所有的期望与被期望中,姐姐刘菜是多余的。她既不被期望,也没有资格寄希望于别人,在这个家庭对未来的向往中,她是个局外人。

阿菜在父亲的坚持下,才勉强读完了高中。一方面,父亲比母亲更爱她,也更不珍惜钱;另一方面,高中学历不论是找对象还是找工作,都有明显的优势。父亲是对的,读了高中的阿菜顺利地加入了打工大军,来到珠三角一家皮包厂里切皮料。

阿菜在厂里工作得很卖力,但却不顺利。她外形不佳又沉默寡言,工头和男孩子对她习惯性忽视,女孩子则把她排斥在小团体之外,却常常找她替班。感谢是不存在的,仿佛她本就应该这样,若阿菜没有答应,她们就会找点茬子报复她,让她懂得做人要“乖”一点。

后来,这种找茬竟然发展到了暴力行为——某次有女孩要阿菜帮忙替班,阿菜因为内急拒绝了,女孩的男朋友便将阿菜拖出车间按在地上踢打,时间一长阿菜便没憋住,流了一身的屎尿,对方嫌臭方才罢手。隔天,厂里便给出处分:三人聚众打架,全部开除。于是阿菜浑身淤青地打包了被褥,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父母并没有对她的遭遇感到同情,相反地,他们将阿菜的归家视为一件羞事。村人们普遍认为:在外打工肯定是要吃苦的,要能忍,忍不下就是无用,而阿菜不仅没有忍下,竟然还被赶回家了,简直是无用之极。也有些人心明一些,觉得阿菜确是受了不能容忍的欺辱,但这些人中相当一部分又认为,阿菜竟然没有打回去,那是大大的不妥,败坏了他们这里好勇斗狠的好名声,会让在那一带打工的村人抬不起头——虽然目前并没有这样的村人,但保不齐以后会有的。

于是在舆论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下,阿菜仅在家住了月余,父母便催她快点出村去,工作也好嫁人也罢,反正不要待在家里。

阿菜临走时想要些钱付房租,父母认为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他们同村有个人很阔,在桂林有不少房产,算起来还是阿菜同宗的叔叔,这人便是“时空胶囊”旅社的房东。阿菜爸打电话给这人,说既然他有那么多空房子,匀一间给阿菜住住。这人倒是仗义,满口应允,转身便把阿菜“托付”给了旅社老板。

老板不想得罪房东,加之旅社也很难住满,所以爽快地答应了房东,迎来了常驻人口阿菜。

一开始,老板还做着阿菜能够贤良淑德,帮忙打扫打扫旅社的美梦,但谁想到阿菜竟然是个厉害角色,住到这里一年有余,从未帮店里干过一点活。而且和她同屋的住客来投诉失窃的事儿多如牛毛,丢的都是口香糖、手帕纸、包挂这种小玩意,大抵是她没见过的。质问她,她也不抵赖,会乖乖交出“赃物”,低着头站在前台等候发落。事情虽小,却影响旅社口碑,老板时常起了冲动要把她赶出去,却每每因为旅社还欠着房东房租,不敢动这个“关系户”。

老板现在就祈求阿菜能出去打工,少在这里待一会也好。但看起来阿菜并没有这个意思——她白天在胶囊里躺着,晚上也在胶囊里睡着,竟然也没有断粮,顿顿吃泡面,偶尔还有炸鸡可乐,看起来安逸得很。老板讲到这里便不再说话,我看着他弓起的后背,感觉他散发着一种很丧的气息。

七星岩很美,钟乳姿态万方,洞尽头的水塘像大地之镜,倒映着各色霓虹。我看着水塘中的自己,这一张脸并不是真正的我,眼线和美瞳掩盖了胆怯,粉底和唇膏粉饰了自卑。我又想起阿菜,我以为那是另一个不敢面对真实世界的人,只是她不会强迫自己。

5

晚上,我请阿菜去看电影。七点的电影,我从五点半等到六点三刻,阿菜才走出房间。她头发湿漉漉的,大衣布满褶皱却很干净,连指甲都剪得很整齐。我没想到她竟如此重视,内心有些怜悯,于是给她涂了些粉红色的唇膏,又画了画眉。她还是年轻的,这一下便有了些朝气。

征求过阿菜的意见,我们看的是青春偶像片。

电影开场后,一个帅气的男明星出现在屏幕上,阿菜明显放松了许多,向我这边倾斜,在我耳边小声说:“他其实都有孩子了。”

我很惊讶,这个男明星从未传过婚讯,孩子从何而来?阿菜看出我的疑惑,又继续说:“他原来和XXX有过一腿,后来XXX有了,他就跑路了,是渣男!但是XXX偏要生,生出来是个儿子,现在养在老丈人家里。”

我吃惊地问阿菜:“你认识他家人?!”

阿菜摇摇头说:“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就他脑残粉不承认。”

一会,屏幕上出现了一位小有名气的女演员,阿菜靠在我耳边说:“这个女的不是好东西,勾引XXX,害得XXX女朋友差点跳楼,啊,女朋友就是那个XX呀!”

我说:“XX不是和那个XX在一起吗?不是都公开了吗?”

阿菜很焦急地一拍我的肩膀说:“哎呀,那都是工作室骗人的啦!”

之后我陆续被告知,某成熟鲜肉爱过在韩国时的队友,强奸队友后和韩方决裂;某小花拥有多名男星男朋友,他们都彼此知晓却能够和平共处;某童星出身的青年实力派其实是某成年实力派的私生子,所以才能长得那么像,至于成年实力派未满18岁就有孩子,那是因为年纪轻轻就被富婆潜规则了。

不同于网络上出轨和包养的老生常谈,阿菜的八卦足以让人三观崩塌,其精彩程度、荒谬程度、跌宕起伏程度都堪称业界高峰,随便放出来一个都能分分钟秒掉微博服务器。

电影散场时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我问阿菜:“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阿菜寡淡而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小得意,她告诉我说,这是她的工作,而她对待工作,是一百零一分的敬业。

我顿时对阿菜的工作十分好奇,看时间还早,便请她去吃甜品,顺便听她讲讲她的工作。

6

阿菜是一个粉丝世界的小群头。

不同于粉丝世界中为爱而战的自发群头,阿菜是专职、专业、不挑人的,换句话说,为很多明星都战斗过,即便有的明星她之前都不认识。

阿菜有三种工作:日常工作、定期工作、突发工作。

日常工作是每天都要干的事情。阿菜每天在胶囊里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按照明星的名字排序,在自己管辖的一个个QQ粉丝群、微信粉丝群、某圈、某社区中,艾特所有人并大喊:“投票啦!”

然后把一系列诸如“偶像势力榜”、“偶像价值榜”的计票打榜链接发到各个群,号召群友齐心协力为偶像投票,这个过程叫做“冲榜”。

这时候要十分小心,在哪个明星的粉丝群,就要把他的专属投票页面发到群里,务必不能搞混,因为一旦搞混了,比方把刘德华的投票页面发到张学友粉丝群里,很多人不一定能马上发现,于是就会前赴后继地为别家偶像投了票。那么过一会儿,准有眼尖的粉丝要跳出来吵闹,说阿菜不忠于偶像,要求阿菜道歉、滚粗。

阿菜早晨做这项工作的时候,通常还都没睡醒,发错页面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她的应对方法就是更换头像和用户名重新入群,迄今为止没有粉丝发现曾经“滚粗”的那几个人竟然是同一人,且依然若无其事地每天在群里摇旗呐喊。

有个时期阿菜操作精确,很久不滚粗了,上线就多派了一些工作给她。她骄傲地告诉我说,那时候某影视公司旗下每个明星的粉丝群她都有在管理,俨然是一个大管家。

但或许成功来得容易,就会让人膨胀,阿菜开始纵容自己的私欲:她特别喜欢一个明星,就每天反复发他的投票页面;她不太喜欢的明星,就等到群里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再发,这样投票页面就会被飞速冲走。但因为群里有公司的“细作”,阿菜的诡计迅速被识破了。上线狠狠地批评了阿菜,并扬言要砍掉她的掌群权。阿菜的少女心不为金钱折腰,她表示为偶像战斗是真正的内心需求,无怨无悔。上线听了似乎相当感动,然后在阿菜负责的明星名单中,砍掉了她最喜欢的和一般喜欢的,留下了几个她最讨厌的,让她继续为之战斗。

这个决策看似矛盾,实际却有着深厚的经济学原因。既然阿菜愿意无怨无悔地为偶像战斗,那么即便不再对阿菜的该部分战斗付钱,阿菜也会无偿战斗下去,这样既节省了公司成本,也纯粹了阿菜的战斗,让阿菜成为了一个更加高尚、纯洁的粉丝。但让公司没想到的是,阿菜比想象中更加敬业,她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这项安排,并在名单中找了个相较不那么讨厌的明星粉了上去,继续把内心需求和经济需求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阿菜提起这事,依然非常得意,她说,换作别人公司早就开掉了,自己能被保留下来,是因为定期工作做得特别优秀。

阿菜的定期工作听起来很讲究,叫做“网友引导”。公司每天会指定给阿菜一些链接,点进去都是明星相关的新闻,阿菜要在明星的正面消息下面点赞、夸奖、表达喜爱,转发到群里,号召粉丝迅速跟上;对明星的负面消息则是反对、辩解、攻击楼主,转发到群里,带领粉丝前去围攻。

这些夸奖、喜爱、辩解和攻击,公司都会给现成的模板,只要自己小小改动一下,加一些“哎呀”、“制杖”、“你编的吧”之类的文字,再复制粘贴就可以了,对阿菜这高中毕业生来说,简直是大材小用。

于是阿菜经常可以在超额完成工作后,去挑战附加项目。由于现在有些明星,品行是大大的不好,而阿菜的上级又是娱乐圈内部人士,见多识广,有时会和阿菜抱怨,某个明星多么盛气凌人、霸占资源、乱搞关系,简直是星界败类,他的脑残粉们完全是受了蒙蔽,他简直就是个欺骗粉丝感情的人渣。阿菜作为资深粉丝,听到这些难免怒火中烧,是一定要去伸张正义的。她便会去对方的“地盘”上陈述实情、据理力争,继而与脑残粉大打出手。这种行为公司并不鼓励,但鉴于对净化娱乐圈风气有益,所以勉强计入“网友引导”的工作范围,也算是为行业有序发展做点贡献。而阿菜在这个过程中动了脑子,出于对员工的体恤,公司会额外给一些报酬,方便员工去买两袋核桃,以至于不会因为脑疲劳而耽误正常工作。

我继续问阿菜:“那突发工作是做些什么?”

阿菜很窘迫,支支吾吾了一会,说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去别家串串门。以她的单纯和言无不尽来看,这种窘迫,更可能是因为她并不认同这一份工作,并为之感到羞耻。

我无法从“串串门”中获取更多信息,猜想可能是粉丝之间类似“碟中谍”的高级戏码,继续追问或许会让阿菜尴尬,于是话锋一转,问她:“工作收入怎么样?”

阿菜刚刚的窘迫消失了,脸上透出了幸福的光彩。她给我细数着:常规工作一个群一天一块;定期工作回复五毛,转发一块;突发工作看效果,有价值的对话一条五毛,效果好的话还会有大红包。阿菜说,自己是公司当之无愧的第一战斗力,每月的业绩评比她总是得分最多,不仅转发量、回复量是别人的几倍,内容还经常被点赞到前排,传播效果拔群。因此,阿菜的工资也比别人高出很多,每月能拿到两千余元,有几次甚至都要突破三千块了。

阿菜说:“在厂里打工有什么好?起得那么早,人们又凶,膀胱都要憋坏了,才拿三千五百块钱!现在每天看着明星,多开心,住的地方也不用付钱,每月两千多还能攒下不少。”

她继续说着这份工作带给自己的好处,表情欢乐,语速飞快并夹杂着广西方言,我听得云里雾里。但阿菜很贴心,看到我茫然的表情,就会放慢语速,用桂味普通话重申一下自己的重点,于是我才能大致了解了这一工作的优势:

一是眼界。关注明星以后,阿菜的世界发生了改变,之前她的世界是村里、县里和厂里,关注明星以后,能看到北京上海,看到名车别墅,看到两百块的口红和两万块的包包,看到洋气的衣服和小资情调的咖啡馆。阿菜喜欢沉浸在这些“美好”的东西里面,并逐渐觉得人生就该是那个样子,而从未在那个世界生活过的人是可悲的,算是白活一回。

二是尊严。阿菜因眼界不同了,对村里同辈聊起的“怀孕生娃”和“招工市场”这类话题不屑一顾,几乎不参与。但只要她一开口,总能成为女同学的中心,因为不论是在时尚穿搭还是化妆品功效方面,阿菜都是老师一般的存在,经常能够引用某明星的看法一语定乾坤。而在讲述一些“八卦”的时候,她更是从“老师”上升为了“天师”,大家都屏气凝神地听她“泄露天机”,连原来瞧不起她的工厂同事,也要在“泄露”完毕后死皮赖脸地求她多讲两句。

三是爱情。是的,不是开玩笑,阿菜在这份工作上收获了“爱情”。

谈到爱情,不能不谈到外貌。阿菜的五官虽平淡却不丑陋,弱点主要在胖。她的胖是自小就有的,这要怪她的母亲。小时候,她的母亲总是忙于生计无暇做饭,便把米糕炸熟挂在墙上,阿菜每天放学回家后就吃炸米糕,逐渐也长成了一个大号炸米糕。

阿菜为此感到自卑,但却一直没有停下吃高热量食品的脚步,因为除此之外,她并没有什么易得的快乐源泉,比起自信地痛苦,她更偏好快乐地自卑。并且,阿菜已经习惯了自卑,在学校和工厂里,男孩子用“阿菜的男人”来互相嘲弄,阿菜从不抗议,只是默默走开。但在阿菜亲耳听到她暗恋的人用“跟阿菜偷情”嘲弄别人时,她内心窒息了,感到爱情的萌芽被扼死,难受得让她速速断了这份念想。

但现在没关系了,阿菜可以尽情去爱人,一年多的时间里,她爱过的人可以组成一个篮球队。其实阿菜十分专一,只是对象们都太过完美,以至于她经常经不住诱惑抛弃“前男友”。

在每段“恋爱”中,阿菜都是真心想和对方结婚的,她会幻想自己突然就变美了,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和“他”邂逅,在北京三里屯,在上海外滩,在城市中心的别墅或咖啡馆里,“他”对她一见钟情,不顾经纪人的反对也要和她结成鸳鸯眷侣。

她爱的人一个比一个帅,他们出演的角色一个比一个可爱专情,最重要的是,他们从不会嫌弃阿菜不美,他们会对着镜头说:“我爱你们。”关于这个“们”,阿菜并不介意,只要有“爱”就足够了。至于分到自己这里的量有多少,她从不衡量,就如同旅人在沙漠中看到的一滴露水,比起实用,它更具备象征意义。

我和阿菜聊得很开心,直到店铺打烊我们才起身。阿菜共吃了五份甜品,每点一个都能两口吞掉,然后看着我的甜品发痴。我不忍心,便再给她点一份,如此循环,直到第五份,她确实腻了。我对她这么好,是因为我感到她对我非常信任,将她的经历、感受细细地讲给我听,让我见识到了一种新奇的人生,也化解了我心中的孤独。

回旅社的路上,我问阿菜,有没有想过找份工作,或者找个男朋友什么的,追星毕竟是虚幻的,生活才是实际的。阿菜不答话,过了许久才说:“家里在跟男方谈,贵州山里的,没钱,聘礼总谈不好。”我问对方是什么样的男孩子,阿菜说:“不是男孩,四十多岁,带个孩子。”

我不再言语。

7

半年之后,时值国庆。阿菜突然联系我说,她来到了上海,想看看我。我以为她来旅游,心生欢喜,便驱车赴约,想带她到处走走看看。

我来到阿菜的地址,却没想到迎接我的是三个人。一个自然是阿菜,她比四月时更胖了一点,面容依然蜡黄,还有一位中年男子领着一个小男孩,我估摸,是阿菜的婚事谈好了。

看到那孩子时,我着实吃了一惊:这小男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脑袋上歪长着一个硕大的肉球,看不出是增生的软组织还是先天骨骼畸形。肉球的直径有十多公分,上面布满皮肤被撑开的纹路,像烧出的疤痕。不过他神色调皮,语言流畅,和他爸爸争执着要玩手机,和这个年纪的男孩没有两样,但这就更让人觉得心痛,也许他还小,不知道自己的不同寻常意味着未来的苦难。

我掩饰住惊讶,开心地和阿菜拥抱。阿菜相当开心,脸上有些红晕,说要请我吃饭。

我说:“那怎么行呢,我的地盘必须我做东呀!”于是把一家三口请上车,去吃沪上有名的馆子。

国庆期间,吃个馆子都要排队。等待的时候,我问孩子说:“你饿了吗?在这里吃饭要等一会,或者阿姨带你去吃别的好吃的?”

孩子说:“想吃肯德基!”未等我反应,孩子父亲一个大巴掌拍来,打得孩子一个趔趄,然后乖乖地闭嘴了。孩子父亲弓着腰点着头对我说:“就这,就这。”阿菜也跟着说:“就这,就这。”

还好正是饭点,翻台也快,不久我们便分到了一个卡座。浓油赤酱的餐食一摆,烟火气便有了。饭桌上,我们欢乐地谈起在桂林的相遇,阿菜“咯咯咯”笑个不停。我问阿菜最近小事业怎么样,有没有谁的八卦,阿菜稍有落寞地说:“结婚了,不做了。”我心知或许与旁边这位男人有关,就不再问下去,转而问起她贵州风物,她兴奋地说:“没想到还有比我们村更穷的村,哈哈哈!”

我看了一眼那个男人,没想到他正出神地盯着我,似乎在思考。我向他问起贵州,他并不回答,反而夸耀起我的好来:“同志你条件好,心善,阿菜能有你这么个朋友,实在是我们家有福气……”我心中一凛,他继续说:“娃娃这个怪病忒怪,治不好,娃娃天天喊头疼,省里不给做,就到上海来看看,那医院人多,挂不着号,同志你见多识广,可怜可怜,能找个大夫给娃娃看看吗?”

我们公司附近有一家全国著名的骨科医院,每天经过,都能看到许多衣着朴素的乡人,带着先天或后天残疾的孩子前来就诊。大人眉头紧皱、满面苦楚,小孩天真懵懂,却怯生生的。

如今阿菜一家也加入了这个队伍,开始吞咽这份苦楚。我答应着孩子的父亲,看着天然而乐观的阿菜,心中有点悲伤。

8

隔天,我买了张专家号,将一家三口送进诊室。因为大医院拍片和化验都需要时间,所以当下并不能作出诊断,阿菜一家还需要等。我为他们在医院附近寻了家便宜的旅社,便告辞了。

临走时阿菜言笑晏晏。而孩子的父亲就像被生活捶扎实的牛,低垂着脖颈,一口一个谢谢,一路送我走到停车场。在我上车前,他拿出一个破了皮的皮夹,数出五张粉红色大钞,用黢黑而布满皲裂的手举着,感激地看着我。

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说很感谢我找了那么好的大夫,他知道找大夫要花钱,也知道这些钱肯定不够,但是家里条件艰苦,先给我一些,不够再补。

我告诉他,专家特需号只要两百多,就算是我给孩子的见面礼了。他不信,认为救命的事情两百怎么够呢,估摸要上千,所以执意要给。我在推搡中开车离去,倒车镜里看到他着急地向我招手喊叫。

在之前,我对阿菜的这个丈夫是有偏见的,他靠一点聘礼,买断了一个二十出头姑娘的青春,让她和自己一起背负苦难生活,并将一个疾病的孩子强加给她。但在那一刻,我体察到自己的偏颇:如果说这一切对阿菜不公平的话,生活对这个男人又公平吗?对他那孩子又公平吗?这个男人已经四十多了,被贫穷折磨得直不起腰,却仍然在为了先天残疾的儿子奔走,还穷尽心思去组建一个完整的家庭,给孩子跨省找了个妈妈,他有什么错?况且在这种生活条件下,他依然秉持尊严,没有因为贫穷而惯于讨食,这种人品和骨气,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他?从阿菜轻松自在的状况来看,只怕他连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倘若不是他呢?阿菜还能找到什么样的归宿?命运是无奈的,从这一点来说,众生平等。

半个月后,阿菜找我,说孩子已经看完大夫,准备回家。我思忖着,以那孩子的情况,手术必然是巨额开销,阿菜的家庭难以负担得起。但阿菜在电话中,却丝毫没有提到小孩未来的治疗,仿佛那与己无关,只是一直感叹着上海物价昂贵,一碗面竟要十几块,打劫一样。

最后她说,她想去上海的咖啡厅看看。

我带她到外滩的一家咖啡厅,坐在玻璃窗前,能够看到平静流淌的黄浦江和对岸的东方明珠。阿菜拘谨地坐在座位上,像美术生写生一样,仔细观察了咖啡厅的每个角落,连带喝咖啡的人一起,从鞋底看到了眉梢。随后,她小口小口吃起布朗尼蛋糕,完全不似当时两口吞掉一份甜品的豪迈。还不时用很文雅的姿势端起咖啡杯,慢慢啄饮着。

那一次我们吃得很慢,话却很少。阿菜非常认真,像是要把每一口布朗尼的香甜,每一滴咖啡的馥郁,每一块花样别致的地砖和每一个同她一起喝咖啡的人,都记在心里。我陪着她,感受着她的落寞,夕阳照在黄浦江上,阿菜滚圆又蜡黄的脸变得金灿灿。

喝完最后一滴咖啡,阿菜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块颜色绚丽的石头,像猴子的面孔。阿菜说,这是她老家的玛瑙,她弟弟在产区打工时候拾到的,她觉得美就抢了过来。如今送给我,谢谢我对她的好。

我把石头窝在手心,它十分温暖,带着阿菜的体温。我为自己没有准备礼物而感到局促,对阿菜说,下次她来上海,我也要给她带些好玩好吃的。

但她却低垂着目光说:“应该不会再来了。”

走出咖啡馆的时候,阿菜相当决绝。她一改往日温和态度,坚持不要我送她。于是我看着她,在外滩的欧式建筑中埋着头,大踏步地走远了。夕阳涂染了她的背影,这究竟是她与我的别离,还是她与梦境的别离?

我把玛瑙放在床头柜中。每次看到的时候就会想起,曾经只看云端的阿菜,如今是否已在泥沼中开出了花来?我盘算着明年要去一趟贵州,但又觉得,到那时阿菜或许已经和丈夫一起打工去了吧。

题图 | 图片来自电影《不求上进的玉子》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文/七风,本文系“人间故事铺”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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