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左瑞昆明报道 乘着夏日的凉风，站在佳景公园的露天平台上，你可以看到落日晚霞，再过一会儿，还能俯瞰北市区的夜色灯火，享受烧烤的美味、啤酒的酣畅和乐队的激情……每个晴好的傍晚，总有市民在长虫山上留连不去，但最近几天，有一群十二三岁的外地女孩总在日落前离开，日出后才重新出现。
因为在她们眼里，再迷人的夜景，也比不上足球的风景。此时此刻，她们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只是长虫山上的游客之一，她们想“留下来当运动员，长大了参加奥运会”。因为背负着梦想，加上年幼的胆怯，她们宁肯回住地给父母打一通电话，和同伴打一会扑克，也不敢在夜色里停留……如果不尽早休息入睡，可能扛不住天亮过后的训练。
对于余树微、陈才琪、王恩媛来说，这是她们有生以来最特别的一个暑假——第一次对小学六年的生活道别，第一次出远门来到省城昆明，第一次到职业俱乐部试训，第一次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此前，这三个马关县第二小学六年级5班的女生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离家45公里之外的文山市。王恩媛说：“我还去过一次砚山呢！”而砚山，距离文山也不到40公里。马关是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的三个边境县之一，再往南就到了另一个国家——越南。这次她们一路北上，坐了四个多小时的网约车，来到了昆明。
这个暑假，三个女孩是第一批抵达昆明长虫山运动公园的试训者。这里是女甲球队云南佳仕景的驻地，俱乐部老板白伟今年三月启动了面向边远山区和农村招募U13梯队的计划。选材行动受疫情影响未能按计划推进，但宜良、宣威、新平、文山四站过后，俱乐部已经框定六十余名候选人。
这六十余人当中，绝大多数要么来自乡村小学这样的足球荒漠，要么来自校园足球最边缘的角落。如果没有白伟酝酿已久的一场“春雷行动”，这些孩子直到成年，都很难有机会在校园足球的赛场上露头，更别说走进职业队的门槛。此前，她们的足球世界很小，仅限于自己所在的校园，现在，世界突然变得很大，大到有些令人不安。
由于边境县更严格的疫情防控要求，三名马关女孩自五年级加入校队之后，从未参加过县级以上的正式比赛，两年来就踢过两个非正式的主场，两次都输给了同县的夹寒箐小学。虽说她们和男队比拼也互有胜负，但州级、省级的校园足球夏令营、一年一度的最佳阵容赛，离她们其实非常遥远。
幸运的是，云南佳仕景的U13梯队选材标准里，没有任何足球技术或比赛成绩的指标，只要通过30米冲刺跑、折返跑、立定跳远这三项无球测试，你就可能获得试训资格。3月12日，文山市盘龙体育场，余树微以立定跳远超过2.1米的成绩，赢得小伙伴们一片惊叹的同时，也跃进了职业俱乐部的门槛。
来昆明的那辆网约车上，除了三个怦然心动的女孩，还有陈才琪和王恩媛的母亲，两位家长都在马关县做化妆品零售生意，她们的丈夫做的都是“散工”。用王恩媛的话讲，就是“活计不稳定的那种，有时候忙，有时候闲着”。余树微的家长没有一路相送，是因为父亲在家养病，母亲外出打工，并且家里还有一个妹妹需要照顾。
送行的两位家长都很支持女儿踢足球，也希望她们能把握这次难得的机会。尽管上次去文山参加测试之前，两代人对职业足球都还没有什么概念，但初选过关，让三个家庭看到了改变命运的希望。
余树微刚开始踢球时，母亲极力反对，理由是“腿脚很容易受伤”，直到有一天，她走进学校，亲眼看到女儿踢球的样子。“那天的比赛我们也没有赢，但就从那一天开始，我妈就完全改变了，一直支持我踢足球。”余树微也不太明白母亲态度转变的原因，“是不是那天我在场上的表现好？”想必是那一天，母亲看到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女儿，自信、勇敢，并且不可阻挡。
“我妈说，如果这次选不上，就先回马关读一年初中，她会帮我另外找一所足球学校。”而上一次谈及这个问题，余树微天真地说：“这次选不上就参加下一次选拔，要么明年，要么等初中毕业再来！”
几天过后，这个雨天停训也在“成天想着足球”的女孩，显然已经明白过来了，这样的机会不是年年有，就算俱乐部明年继续选拔，也只会面向年龄更小的孩子。不过，她们之所以那么想当足球运动员，是因为“我们都热爱足球，想坚持下去”。这样的理由固然简单，却令人无法抗拒。
怀着梦想和决心，3个马关女孩迫不及待地抵达长虫山，当另外9个女孩第二批到达时，先行者已经在山上待了四天，体验了有生以来最累的一次训练。
上山第一天很轻松，主教练高富林下达的任务是带球热身、看一线队的教学赛。毫无疑问，女甲俱乐部一线队踢的是三名小女生前所未见的高水平比赛。最让她们震惊的是，“大姐姐们个个都敢顶头球，还顶得很准。”在近乎“闹着玩”的小学足坛，她们没有接受过头球训练，躲不开的时候，壮着胆子顶一次，会觉得“球打在头上很疼”。
第二天，上下午各两小时，三个女孩都在练习颠球。第三天上午，还是颠球。强化集训的效果并不理想，原本都能颠十几个球的王恩媛、余树微，三堂训练课下来，最多都只能颠6次；陈才琪的情况好一些，最好成绩是颠了22个。她们的总结是：“俱乐部的足球更重更硬，不好颠。学校里的球更轻更软。”
第三天下午，高富林为一线队安排了一堂大运动量训练，内容是台阶跑跳。原本只想让三个小孩跟着体验一下，并没有要求必须完成，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们咬紧牙关撑完了全程。数不清跳了多少级台阶，只记得其中强度最大的一组训练，是连续10次往返双脚跳。那天晚上，三个女孩在宿舍里两腿抽筋、浑身酸痛。“我做梦都梦见在跳楼梯。”余树微说。
也就在这一天，一线队球员王璇收到了北体大的录取通知书，欢呼鹊跃之余，队友们也嚷嚷着让她请客。之前，王璇曾经陪老板前往文山，是选材测试现场唯一的女性助手。这次昆明重逢，孩子们对她印象挺深。不过，小妹妹们对“体育特长生上名校”一事并不感兴趣。
据了解，三名小女生的学习成绩都不差，在全年级近500名学生中都排在前一百位。她们没想过小升初的择校问题，按照学校的分配，王恩媛会去马关县一初上学，陈才琪和余树微的去向是县民族中学。尽管如此，相比学习，她们都更喜欢踢足球。
第四天，第二批女孩加入试训行动时，高富林示范假动作过人，刚经受了“长那么大最累的一次训练”的马关三人行，明显比新人更疲累。尽管整堂训练课几乎是垂头弯腰、拖着双腿带球，但她们还是不折不扣地完成了所有练习。
谈及连日来对职业队一线球员的整体印象时，女孩们说：“大姐姐们训练很辛苦，不光踢得好，对我们小队员也很好。”不过，白伟的看法和孩子们截然不同。高强度体能训练本来就是要解决近期比赛暴露出体能不足的问题，让他怒不可遏的是，一线队的部分球员居然没能完成那天下午的训练要求，“还不如那三个小娃娃！”
步入女子职业足坛后，今年已是云南佳仕景的第四个女甲赛季。这些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形形色色的球员在长虫山进出。白伟说，他要的是能吃苦、敢拼命的球员。“你信不信？不管是足球还是别的行业，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天才！”他说，“你吃不了这份苦，就吃不了足球这碗饭。”
白伟的愤怒从体能问题延伸到一线球员的仪表，军人出身的他，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心里想要的是一支训练有素、无惧苦累、充满斗志的铁军。“我已经通知高指导，一线队染发的球员一律限期复原，有文身的给我遮严实点，”他说，“不然这些老队员怎么给小娃娃做表率？想在我这里表现个性可以，到训练和比赛上去表现。”
云南佳仕景面向农村2009、2010年龄段零基础学生选材的行动，一经本报（详见3月3日第10/11版 少年中国 职业队走进大山乡村！选苗子，更是撒种子）披露，便在云南足球圈引起极大的争议。
多数教练闻知此事的第一反应是目瞪口呆，继而是嗤之以鼻。他们认为白伟这种“有钱任性”的做法无异于天方夜谭，完全否定了现有的青训模式，“小学毕业才开始训练，已经起步太晚，单凭这一点，这批队员就注定难有出息。”
不过，认真看完上述报道后，也有足球界前辈视之为“云南足球本年度最大新闻”，并对白伟刮目相看：“看来这是一个干大事、有大德的人，一个民营企业家能把‘足球改革’和‘乡村振兴’两件大事联系到一起，就已经很了不起。而且我认为他完全有希望实现目标。”
对于同行的质疑，白伟的回应更加“有钱任性”：“等各地的队员陆续到齐，这次选拔结束，我只要十个月时间，十个月！我要带这些娃娃横扫云南同年龄的球队。不信，我们可以打赌，赌十万块。”事实上，“横扫云南”并不是他的终极目标。
而对于前辈的赞许，他平静地称为“错爱”，说自己既不是多大身家的老板，也没有多么高尚的情操，“我做这件事，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做好。到目前为止，很感谢还有家长、教练、一些人支持我在足球上的二次创业。”
参加本次梯队选拔的球员，除了来自现场测试过关的四个地方，还有部分孩子从金平、绿春等地得到消息后慕名而来。对于后者，俱乐部平等相待：所有试训球员路费自理，试训期间食宿训练一律免费。
不是每个参训者都抱定了以足球为业的奋斗目标。第二批抵达基地的张雨欣也想成为职业球员，但她的心态是随遇而安，尽力就好。“反正这里可以免费吃住，还能免费看演唱会。”同样是文山市二中的七年级学生，向钰婷希望能从这里起步，将来成为“国家级选手”参加奥运会，她担心的是，就算自己被俱乐部相中，“妈妈还是不会同意我留下来。”
第二批上山的女孩都有过假期跟父母出门旅游的经历，但和职业球员同场训练，也是头一回，总体感觉“职业队训练好累，队员的水平好高”。具体到各自踢球的动机，这些在班级联赛里经常碰面的女孩也各不相同。陆思栩承认，自己根本说不上喜欢足球，“可能是跑得快才被老师选中踢球”，这次既然有机会试训，那就试一试。她只陪父亲看过一次足球比赛转播，“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在踢，反正两边都是外国人，男的。”
张雨欣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接触足球，但进了初中，全班只有她一个人主动报名参加班级联赛，其他女生都是被老师‘勒令’上场的。这次试训，同学们搞不清她到底去干嘛，自然也谈不上羡慕，临别祝福是：“你要去昆明？我们支持你。打不到冠军，你就别回来。”相比回校上学，她更想留在俱乐部，“读书这方面，我是没什么天分的。”
7月21日，第一批上山的女孩已经待了11天，俱乐部框定的人选也陆续到位17人。白伟估计，再过十天左右，他才会决定这些孩子的去留。但这只是梯队的雏形，在此基础上还会有三个月的人员调整期，不断优胜劣汰，直到队伍最终成型。“十个月横扫云南”的计划也将在那时正式启动。
离开父母11天，最早上山的三个孩子一面坚持训练，一面开始想家。“嗯，我很想家，但是我更想留下来训练。”王恩媛并不清楚这样的等待还有多久，但她会一直等下去，“我有点害怕，会不会选不上？”
同班女生里，陈才琪身体最结实，余树微身高腿长，12岁的王恩媛个子和年龄都更小。但在同伴看来，全校“只有王恩媛一个人会铲球”，几乎校队的所有人都遭遇过她凶狠的飞铲。就连队内“踢着玩”的分组对抗，她也在拼命地铲抢，不断地震慑队友。
这个在铲球方面无师自通的女孩，试训期间保持着“杀手本色”。虽然对抗中的铲球动作不够规范，却自有一番兵来将挡的责任感、永不放弃的强者风范。“其实我不像她们说的那样特别喜欢铲球。”她说，“我不想伤着别人，我只想保护我们的守门员，保护我们的球门。因为我是一个后卫。”
尽管两名同伴还没有确定自己的场上位置，但前锋也好，中场也好，她们仨共同的偶像是C罗。“因为他踢球厉害！”“因为他很有性格！”“因为他有一股坚持不懈的精神！”说起这位足坛巨星，三个女孩并没有被葡萄牙人身上的光环所迷惑，而是试图找到获胜的密码。
白伟的二次创业不止足球，长虫山运动公园向昆明佳景公园的转型正在进行，CS野战、山地摩托、户外露营、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夏日夜市烧烤、冬季菜园火锅、驻场摇滚乐队……日益丰富的非足球业态吸引着更多的客人，但这三个小女生心里只有足球。
上山11天过后，她们对白伟的产业一知半解，也没有心思看遍这里的风景。试训期间，她们觉得最快乐的事情居然是“带控球避让训练”。那次训练，她们有幸和11名职业球员一起进行，游戏规则是：在一个正方形区域里，每人一边带控球一边破坏别人的球，最后一个持球留在场地里的成为赢家。
组织日常训练自然是教练的事，但可以决定队员去留的只能是白伟。个别情况下，后者也会直接过问训练的细节，甚至亲自下场指点这些小队员。老板没有白费力气，受训的孩子异口同声地认为训练很有效果，“我们的传球更快更稳了。”
联想到广南四小入选全运会梯队的同龄孩子（详见本报6月27日第10/11版 少年中国 | 旁听教练课的女校长，成了为校队出谋划策的【总教练】），这三个女孩的技术功底近乎为零。针对这样的队员提供免费训练、持续追加投入，对很多教练来说可能是一场灾难，但白伟认为，眼前这一群像白纸一样干净的足球女孩，正是他二次创业成功所需要的最大资本。
这个下午的对抗赛间隙，被替换下场的余树微气喘吁吁地告诉白伟：“我很想跟着你再训练十个月，哪怕就十个月。”看来，“十个月横扫云南”的豪言，以及职业队的训练条件，已经让这个孩子下定决心。从未打过正式比赛的她，或许难以想象“横扫云南”是什么感觉，但她相信，十个月足以证明她有能力从校园足球进入职业足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