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父母

世上最真挚的情感,莫过于舔犊之情了!每个人终其一生,心底都深藏着一份浓浓的温情。来自父母也好,回馈子女也罢,这份情足够浓稠,化不开、冲不淡,伴随一生,浓之又浓、稠之又稠!

我的父母都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生之人,从战火肆虐的抗日战争到摧枯拉朽的解放战争,经历了中国社会由积贫积弱一路而来的苦难岁月。在那个九成文盲的汹汹乱世,家境贫寒的他们错过了基本的受教育机会,人生初年就伴着黑暗与困顿,在铁血洗礼中长大。

父亲的家境原本还不错,但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那是1941年6月17日深夜,发生了一场载入当地史册的战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国军40师119团向日军占踞的高淳县城发起了攻击。祖父被卷入其中,无情战火吞噬了他年轻的生命。

祖父聪明又能干,在官溪河边的新桥开炒货店,年纪轻轻已家境殷实。那晚,因家里有条大木船被国军征用,他被叫去划船。战斗打响后,国军进攻并不顺利,好一番激战,一位营长和多位连长相继阵亡,国军只得草草撤出战斗。日军借机反扑,国军很快溃败。守在渡口的祖父冒着生命危险,等来了溃逃的国军士兵,驾船离岸没多远,日军就追到了官溪河边,一阵枪弹扫来,爷爷被击中头部,栽落河中。后半夜,他被同伴弄回家中,黎明时分,在声声哀嚎中悲惨地离开了人世。

家里的顶梁柱走了,天也塌了!裹着小脚的奶奶为了生存,只能改嫁,而年仅十岁的父亲因不肯改姓,从此成了孤儿。小小年龄就去了东坝,在澡堂里做起了学徒,开始了孤苦伶仃的漂泊生涯。

母亲没有父亲这般凄惨,在相对平和的环境里长大。但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农家女子的境遇能好到哪里?在外公“女子无才便是德,阎婆惜因为识字害了宋江。”的观念下,母亲早早干起了农活。

其实,外婆出自书香门第,她父亲是清末时期的秀才,诗词歌赋俱佳,还有书画功底,在当地颇有些名气,高淳最大的陈家祠堂里,不少画作出自他手。他为人开明,让外婆读了几年私塾。如此,外婆能看书写文会诗词,有些文化,人也聪慧,在她那个年纪的旧式女性中算稀奇了。但外婆的父亲英年早逝,家道中落后,她嫁给了务农的外公。外婆拗不过有些封建且倔脾气的外公,母亲就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

那是个亲历者不堪回首的年月,父母说起那时的状况都直摇头。当时,社会昏暗、民众愚昧,生活贫困、赌博成风,绝大多数人身陷困顿,在艰难中维续。而贫瘠的乡间更是混乱至极,匪盗猖獗、地痞横行,相互倾轧,戕害良善,早上是某某救国军来了,下午又是某某司令的人马到了,鸡飞狗跳中,好个兵荒马乱之世道!几个文字怎能概括!

1949年后,社会终于安定下来,生活渐渐安稳。但毕竟在战火摧残后的穷困国度,各种匮乏注定这是个清贫的年代。其时,父亲已长大成人,而后续一次人生选择,促成了他人生路径和命运的改变。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1950年10月19日,中国应朝鲜政府请求,作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决策,迅速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父亲于1951年10月应征入伍,在无锡集训三个月后,于次年2月从丹东跨过鸭绿江入朝参战。父亲后来回忆:“他穿着崭新的军装,戴着大红花出发时,奶奶也戴着大红花为他送行,迈着小脚艰难地跟着队伍,笑眯眯地送出去老远。”停顿一会,他苦笑道:“你奶奶虽然满面笑容,但我知道她心里挺急的,一直跟在身边……”

从父亲那儿得知,朝鲜战场是相当残酷的。美军凭借装备优势,常常对中国军队展开猛烈的狂轰乱炸,他们只能昼伏夜出,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极端严寒中,穿越一条条冰雪覆盖的山间小路。遇有美军出没,就悄无声息地匍匐在雪地里,一待几个小时,常有人冻伤。饿了吃点随身携带的炒面,渴了抓一把身边的雪塞到嘴里。但中国军队无疑是顽强能战的军队,父亲说他们连消灭了不少美军,南朝鲜军队更不经打,常常被他们半夜里的一个冲锋,就一击而溃、哄散四逃。

残酷的战争意味着流血和牺牲。1952年10月的一次战斗中,美军的炮火铺天盖地,将中国军队的阵地炸得一片狼藉,父亲和战友们打退了一轮轮进攻,以至于所有水壶都空了。激烈的战斗和干燥的秋天让所有人口干舌燥、极度难耐。父亲个子不高,比较灵巧,打退进攻后的间隙,排长派父亲到战壕前的一处水塘取水,父亲随即身背十几只水壶跃出了战壕。就在父亲取完水,匍匐着爬回战壕时,一枚美军炮弹朝父亲呼啸而来,在不远处轰然开炸,父亲顿时倒在了阵地前……

等父亲醒来,已在丹东的后方医院。他身负重伤,肺部被炸入了十四颗炮弹片,与死神擦肩而过。苏联专家为他做了开胸手术,取出了十颗弹片,有四颗因难度太大,一直留在了父亲身体里。此后,父亲没少受罪,不仅干不了体力活,每到下雨,他的背还发胀难受。

父亲后来跟我说起过负伤时的情景:他一听到脑后呼啸而来的声音,就知不妙,快速瞄一眼,作出判断后,迅速向旁边翻滚,但身上背的水壶太多,翻滚受到影响,稍微慢了点,未能完全躲过,炮弹落在离他三四米处开炸。那个档口,他眼前豁然一片红光闪过,就见祖父从空中飞速而来,张开怀抱,将他护在身下,瞬间,他就失去了知觉。我听后很吃惊,惊奇竟有这等事,但父亲很认真,说当时就是这样……

伤愈后,父亲在无锡疗养了一段时间,在那里上了文化速成班。想必,他学习时有多用功,写的那笔好字,受教育多年的我根本就比不了。之后,他从部队复员回到了老家,被安排在淳溪公社工作。

然后,父亲经人介绍认识了母亲,最后组建了家庭。再后来,就有了姐姐、我和老弟,有了我们一家子。从此,我就与父母、姐弟,与这个偏于苏西南一隅的高淳小县城,结下了人生的不解之缘。

等我能记事,已到了上世纪七〇年代。我印象中,父亲因抗美援朝负伤得到照顾,那时已从事相对轻松的商业工作。而母亲却不同了,随父亲进城后,换过几次工作,糖果厂、麻类场、鞋业社,都是那种计件工资的集体企业,要靠自己一分一分做出来,一直比较辛苦。但为了这个家,母亲也真够拼的,常常加班到很晚,才疲惫地回家。

小学四年级时,我开始懂事了,能体恤到大人的辛苦,常常要等到母亲下班回家才睡。张家巷里传来的脚步声那么熟悉,一步一步,向着家的方向而来,是我无法释怀的童年记忆。那个清贫之年,母亲撑着单薄之躯为家操劳的那些情形,那一幕幕浓缩成了世间最真切的爱,一滴一滴,滴进了我的心里,浓浓的,稠稠的,别想将它化开……

父亲在商业上工作,常要出差。他每次回来,是我们姐弟几个最开心的时候。每次一到高淳,父亲会去当地唯有的那家高淳熟菜馆买些叉烧肉或猪口条回家。在清苦年代,这多诱人哦!有时,他会和我们开玩笑,将菜藏起来,我和弟弟就各抱他的一条大腿,推搡着问他:“为什么没买菜?”这时,他笑开了,慢悠悠地拿出藏着的菜,“怎么没买呢?”“哦,有肉吃咯!”我和弟弟开心地嚷嚷起来……

父亲的情商蛮高,脸上常挂着微笑。他待人友善,为人豪爽,所以朋友也多。他有个战友,复员后回了原籍双塔乡倒骑龙史家,也好交友,通过那位战友,父亲与倒骑龙史家十多人成了要好的朋友。他们每次来高淳,都很自然地来我们家吃饭,那时条件艰苦,但父亲总要买些荤菜待客,长年累月,乐此不疲,并无怨言,可见父亲之大气。

父亲还有不少棋牌朋友。那些年,打牌、下棋是很多人消遣的主要方式。父亲有段时间喜欢打牌,有时还带点小刺激,放到现在不是个事,毕竟数额很小,那时工资低,有输赢自然要影响生活,为此,母亲常与父亲红脸。好在过了阵,父亲就不打了,改成了钓鱼和下象棋。

说到下棋,父亲可不是一般的喜欢,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记得我上高中时,家里常有帮父亲的棋友,在不大的堂间里“跳马架炮”,烟雾缭绕中,观棋者七嘴八舌,性急之人甚至抢棋代劳,下棋者要么赢了棋洋洋得意,要么输棋后憋着个脸,甚是有趣。有时输一盘棋,脸上要贴张纸条,出门才能拿掉,我见过父亲的一位棋友脸上贴了七张纸条,在众人哈哈大笑中,嘴里叽里咕噜不服气地走出家门……

与父亲不同,母亲的性情相对急躁,但为人正直、吃苦耐劳,是要强之人,她全部的精力放在了这个清贫之家。她虽然没念过什么书,对我们却要求很严,经常对我们念叨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听多了心里很烦,但我知道她的良苦用心。等我自己有了女儿,也更能体会她的心中所思。她在用她的认知告诫子女,希望我们把路走顺。

母亲心中一直装着子女,从未想过自己。多少年来,从之前在鞋业社辛苦加班、挣钱养家,到现在年事已高,仍不愿多牵扯我们的精力,尽量不打扰我们,这种无我的爱让我怎能释怀!记得父亲过世后,考虑到她住得离我们有点远,想为她换个近点的房子,任凭我们怎么说,她就是不同意,一而再、再而三,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表象上好似母亲很固执,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那是她不想拖累子女!

我的父母双亲,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清贫之年,将全部心血投入了我们,宁可慢待自己,绝不敷衍子女,千辛万苦中将我们姐弟三人养育成人。潜移默化中,他们温良和善、勤俭质朴和吃苦耐劳的本性影响着我,使我面对生活,有了恒心之源。他们的舔犊之情如此之浓稠!它,化不开,冲不淡!浸润着我的人生,浓之又浓,稠之又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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