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油腻了就老了，我六十岁时写一点人生感言，笔头一定也素不了。我一直以为，人到六十应回归到本真的“知天命”年龄。查了一下孔老夫子的说法，方知人到六十，便进入了耳顺之年。耳顺，顾名思义，听什么都顺耳。人只要在人生路上闯荡六十年，都会经历若干风起云涌的瞬间、饱尝层出不穷的磨难。其耳道中灌满人世间的轶事奇闻，接收声音的纤毛磨成一丛丛老韭菜根，耳顺之人的定力已经修炼到一种无敌状态。一句话，六十岁的人是到享有“老奸计滑”、“老贼”等荣誉称号的时候了。
耳顺之人的特征，已不随便脸红、不再恐惧放下、智慧和常识已经不是他们的必修课。他们已经开始卸载各种希望、学会接纳遗憾的人生。再美味的鸡汤，对这些口重的人来说显得平淡无奇。
耳顺之人在生理上会调整到一种断崖式的衰老模式。他们健忘、抵抗力下降、寥寥可数的头发已染鬓成霜。“三高”（血压、血糖、血脂）或各种折磨人的东东接踵而至，耳顺之人的芳华已经喂了狗，行走在荒芜孤独的旅途上。我保证，当我快走到路的尽头，精力殆尽时，我会逐渐原谅社会曾经对我的冒犯。几年前，我已学会了原谅。当我遇到曾经向我和我战友挥舞过屠刀的越南人时，已经不再喊：“翠花，上地雷”。
我的基因很普通，系由两个凡人的基因编辑而成，但不能因此就把“平庸”两字简单地绑定在我身上，我有一些别人无法复制的闪光点。在我人生的连续剧中，导演和编剧最初只想让我活不超过两集，没想到，我却活了下来，并且一活就活成了一个耳顺级的妖怪。
三十九年前南斯拉夫电影的战争元素让我着迷，年轻人的心就像四月的气候捉摸不定。一九八三年八月，我从云南大学物理系毕业后，选择投笔从戎献身国防，进入桂林陆军学院学习，这就是传说中的军队干部“4十1”培养模式。八四年八月自桂林陆军学院毕业后，我顺应时代召唤、马不停蹄奔赴南疆前线参加一场真实的战争真人秀。时至今日，时光粉碎机辗碎了我很多的记忆，但“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这句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经典台词，却始终流连在我大脑中。当年阵地火线上，由枪、炮、地雷打造、构筑而成的各种“颤抖”和“燃烧”，至今依然让我难以忘怀，并且这些“颤抖”和“燃烧”常常使我感到莫名的心痛、肝颤、甚至热泪盈眶！
当年，老山前线并非每个阵地都是令人绝望的生死之地，但我坚守的142号高地，三个方向都被居高临下的越军紧紧包围并死死地盯着。142高地被中央军委命名为“李海欣高地”，这个英雄高地，才是老山战区真正的人间炼狱。作为一个年轻的学生官排长，我在老山前线四个月的战斗岁月里，分别带领解放军96团四连三排和七连二排的勇士们，在142高地上与越南人展开了殊死搏斗。当年，解放军如果在战场上装备了防弹背心的话，我可能会和战友们一起站在阵地上，享受完成任务后的胜利喜悦。
八四年十二月四日这一天是我的受难日。这一天，越南人疯了，他们为我们组织了一场空前的炮弹狂欢宴，每个人的胸膛都快被“咣 咣 咚 咚 ”的声音炸裂了。那一天，我感觉天地早已经崩塌，越南人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就在这天的战斗中，一发炮弹落入了我身边的堑壕，“轰”的一声，我的生命差点化做了山脉。
几十块弹片、砂粒和石块不规则地在我身体表面和内部乱窜。伴随着当天吃的红烧肉罐头残渣，流到腹腔内，产生刺激和疼痛。我很快就把持不住，视觉和听觉逐渐涣散起来。紧接着，周围炮弹的冲击波就像一个个变态的按摩师，挥舞着罪恶的巨手，打我的脸、锤我的心脏、戏弄我的神经。它们让我活着喘气的目的，就是想让我享受近乎休克的阵痛。我从昏迷中醒过来，目睹一群嗡嗡叫的苍蝇，围着我被炮弹炸开并流出肠子的腹部，开人肉Party。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我有思想准备，但当看到这一幕时，我还是禁不住背脊发凉，大脑中闪现出几丝惊慌。我这个长着跟孙红雷一样小眼睛的帅哥，难道最后的交待，就是成为苍蝇繁衍后代的培养基吗？我心有不甘！谁能体会我极度绝望的心情？
炮弹弹片打进或穿过我身体的后果，是让我痛失一些重要的组织和器官。我能从战场上活下来，既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悲哀。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国家还不富裕。改革开放初期，当“发家致富”的发令枪打响后，解放军为了国家大局，在利益面前向后靠，每个参战军人都自觉响应和践行“无私奉献”和“吃亏我一个，幸福十亿人”的号召，积极为国分忧。残废军人的待遇不是很高。残废军人及其家属们常在夜深人静时，把心掏出来自己缝缝补补。写到这里，我只想说：中国有这样一支拿枪杆子的军队，绝对是老百姓的福气。
怎样理解残废军人，我想用生活中遇到的一件小事吐槽一下。一次，我到医院看病，我左膝关节没取出的弹片又开始隐隐作痛，迫使我亮出《革命伤残军人抚恤证》，要求优先服务。突然我背后一个声音高叫着：“排队去！老娘做过剖腹产，都还在排队”，我背后，一个大肥鹅一样的女人叫起来，她那张精心描绘过的脸已经被愤怒给毁了。我牙根痒痒，但现场根本无法与她沟通。我认为：此“剖腹产”女像一个病人戴着降落伞，从空中飞机上跳下去；残废军人好比一个没戴降落伞的健康人，从空中飞机上跳下去，两者性质完全不一样。有些人并不知道残废军人的痛苦有多深，造成了残废军人的伤疤总是难以结痂。
一块手表，缺一个零件不行，坏一个零件亦走不准。天下残疾人的生活都不容易，他们的窘境、痛苦和无奈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有些伤残等级很高（1到4级）的残废军人仅仅是活着，就需要用尽全部的力气。他们中有的人没有到处游山玩水的福气，国家免费的公园和半价的高铁对这些人无意义。以上是我这个残废军人的体会，元芳，你怎么看？
抽血、拔脓、肠瘘、窒息、插管及手术……这些就是当年我在野战医院的必做功课，每一门课都会产生触及灵魂的痛感。当我告别了这些功课、满血复活后，身体已经被贴上N个残次品的标笺。从地狱重返人间的喜悦，让我心花怒放。荷尔蒙的力量，要求我尽快把伤残隐藏起来。我与躲在沙家浜芦苇荡里啃大闸蟹的伤病员已成为同类，尚未意识到其严重性及后果。有文化的人就是烂漫，烂漫的人总是希望有点追求。走出医院，我就开始与自己宣战，嘴里开始哼京剧《沙家浜》郭建光的唱段：“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同时，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主角保尔柯察金的英雄情怀也开始在我心中激荡。几十年来，我总是弯着老腰，不自量力地朝泰山顶上攀登，不管我怎么“拉屎攥拳头，暗暗使劲”，始终都没有成为心目中的那颗“青松”（跟正常人一样）。四十年时光，恍如隔世，人生也该放慢脚步，结一下账。我发现：我人生收获最多的财富总是在《大富翁》的游戏里，太多计划好的简单目标仍然未遂，存放在梦中……。面对这样的业绩，我不好意思再唱：“我在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耳顺之年，我从心底佩服《小草》歌曲词作者，他是个高人，早就预见到残废军人是一群没有花香、没有树高，还是一群无人知道的小草。当然，伤残军人中不乏身残志坚、不向命运低头者，但他们充其量只能算人参、虫草或是玛卡之类的稀罕品种，本质上仍属草本类。
“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做一个绿色环保的小草亦无不可。 2022年3月21日这天的雨幕是模糊的，当我和站在东航MU5735失事残骸旁的人们一起潸然泪下时，我内心明亮，更懂得惜福。我活了一个甲子，对世界的看法有了可以“阿Q”一下的资本。我认为：人生真正的幸福，不过就是灯火阑珊的温暖、柴米油盐的充实，没有必要为太多遥不可及的东西去拼命；我还认为：人这一生，除了生死，其余都是擦伤；不管你是藏龙、还是卧虎，是快意江湖的高手、还是以别样技能挥斥人生的赢家，最后都将由威风凛凛的杨子荣，变成老气横秋的座山雕，只能在一声叹息中化作一缕青烟。最后，我还想再“阿Q”一下：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里，仍然存在着绝对公平，浓眉大眼的马云，跟我这个普通人一样，都是碳基生命，没有谁比谁更高贵。小马哥的尽头跟我尽头一样。
明天伊始，我正式跨过耳顺之年，接着书写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天的人生故事。此时此刻，走累的我，停下来仰望星空，想知道宇宙有几维维度？真的还有比我目前生活的维度更好的去处吗？想知道上帝是否赐给每人一张存单？如果有，为什么不把密码告诉我？想知道是否存在一个平行宇宙？今生，我错失了夏花绚烂，生命归零时，我能否穿越到另一个秋叶静美的平行宇宙？古代人无超前意识，他们懵圈地提出了诸如：“千里眼”、“顺风耳”、“神行太保戴宗的甲马”、“孙悟空一个十万八千里的跟斗”等神仙问题，这些问题现在我都能一一回答，但谁能解答我今天的困惑？一想到这些云山雾罩、扑朔迷离的问题，我把珍藏的好酒都快喝完了。
有些事，半壶老酒者不敢妄言，渺小的人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微不足道，今天我这个文学素养有限的理工男，敢于未深思熟虑就啰啰嗦嗦地写东西，说明我对理想、对人性永远抱有信心。况且，六十岁的日子也应该写几个字聊以交待。
我写的东西，有点像一杯无添加剂的原味苦瓜汁。如果你觉得有营养、味道还不错的话，可别忘了粉我哦，我这个耳顺之人，特别欢迎你的吐槽。
老杨写于寅虎年 四月生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