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不惑，感叹时光飞逝之余，心绪久难平抑。五十余载的记忆长河中，总有一朵朵的浪花飘来荡去，或欣喜、或感动、或忧伤、或憧憬…………。仿佛我生命轨迹里的一串串音符，演奏着如歌岁月的旋律。久经岁月的沉淀，一段段碎片化的记忆，已成为我生命地层里宝贵的矿藏，我轻轻剥离飞逝光阴覆盖在矿藏上层的表土，展露出熠熠生辉的矿床，让这些宝藏温暖着当下那些浮躁的心灵，传递着受益终身的正能量。 亦或是年长易怀旧吧，久远的记忆不时浮现在眼前。我小心翼翼的用双手从忆海中把这些浪花轻轻捧起，述说着一段段平常却又拨动心弦的往事。
一 半块 干粮
那年我十岁。是家里的最小。父母及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对我宠爱有加。有道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小儿” 。和现在十岁的孩子比，我除了不缺少家人的疼爱和自由的快乐，其他什么都缺。
大人们都忙着为糊口而奔波，尽管如此，仍然难以糊口。
五月天，青黄不接的季节。三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也就三五户能勉强果腹。一种是队长会计保管家；还有一种是没儿没女，只有夫妻两个人的家庭。其余的村里人都在饥饿半饥饿状态下挣扎。
尽管饥肠辘辘，但吃饭的时候却很痛苦。家里只有不多的小帽高粱（是一种低产劣质的粮食作物，粒小，红褐色，籽粒上代着硬壳。口感酸涩），其他任何能用来充饥的食物都没。为了能够接续度日，妈妈把高粱磨成面粉，做成锅贴，味道真的是难以下咽。一日三餐都靠这种硬硬的、涩涩的红褐色的饼子勉强度命。
村里的孩子个个面黄肌瘦。但是爱玩耍的天性没有泯灭。仿佛饥饿没有让孩子们感到不快，似乎觉得生活原本就是这样。
记得那天上午，墙上的挂钟刚敲完了十下，我的同学小月站在我家大门口大声地喊我出去玩。我起身要走，妈妈说“快到晌午了，玩一会儿就回来，不要赶别人家的饭碗子”我边答应边蹦跳着出了院子。小月我俩一溜烟到了村子东头的老姜家。
这是村里的体面户，家里只有夫妻两口人，四十来岁，膝下无儿无女，张嘴吃饭的少，加之夫妻俩勤劳节俭，是村里少有的不愁吃穿的人家。两扇刷了油漆的黑大门，上面是扣了瓦的大门楼。小院子方方正正的，有三间正房，两侧是厢房。正房前有三级石头台阶。庭院总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棵杂草。室内更是整洁干净。常听村里其他妇女说，由于这家没有小孩子，所以干净。或许是这个原因吧，总之，是村里少有的过日子人家。这家的女主人很善良，但也很威严，一般小孩子去她家玩儿都会被赶出来，唯独对我很喜欢，经常夸我聪明可爱又懂事，不讨人嫌。所以小月想去她家玩儿时总是叫上我。
我和小月在姜家大门外画线玩儿跳格。不一会儿，女主人开门走了出来。穿着一身很干净的蓝布衣服，笑呵呵的招呼我俩：“小凤和小月，进院里玩来。” “哎，姑姑。”我高兴地答应着。不知道怎么论的，他是我父亲的一个远方表姐，所以一直叫她姑姑。
像往常一样，姑姑抚摸一下我的头，很爱惜的问：“今天星期日，不上学，没去薅猪草？”“我妈说上午可以玩儿半天，下午去给猪薅草。”我答。姑姑看看我又看看小月：“早晨家里吃的什么饭呀？”我怯怯的说：“高粱面子锅贴。”小月揪着衣角弱弱的说：“我们家喝的面糊粥。”姑姑轻轻拍了拍我和小月的肩膀，转身朝房里走去。
几分钟后，姑姑手里拿着一个圆圆的娇黄的干粮饼子从房里出来，掰成相等的两半，分别递给我和小月。…………
即使穷尽辞海也不足以形容我当时吃那半块干粮的香甜。同样是饽饽，为什么她家的就那么好吃，几十年来，我从未吃过那么香甜以致至今难以忘记的东西。后来听妈妈说，我才知道她家的干粮是八成的小米面和二成的黄豆面做的。在当时那个遍地饿殍的年代，能吃上这么好的东西简直就是饕餮大餐。
给我半块干粮的姑姑早已经离世。斗转星移四十余载，这件事在我的记忆中依然清晰可辨。每每想起，满满的温情。在那个一粒米如金豆般稀缺的年代，一个平常的农村妇女把自己也并不充足的美食分享给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孩子。这份人格上的善良重若千斤！
二 四座大山
我被乡中学的尖子班录取了，村里人赞叹不已。
我和全家人在高兴之余，又被选择难住了。是去远在三十里路以外的乡中学尖子班读七年级，还是继续在离家二里地的村里小学非尖子班读七年级？如果去乡中就要住校，周末需步行三十里路回家，而且学校条件极其艰苦。母亲担心我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住校会吃不消。父亲和哥哥认为乡中学教学水平应该比村小学的七年级好很多。
暑假很快就要结束了，最后做出决定的时刻到了。晚饭时分，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父亲很怜惜地看着我说：“能考上乡中尖子班不容易，就是得吃些苦头。你如果怕苦就在村里读。还是你自己决定吧。”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去尖子班。”父亲说：“那好，一旦决定不管多苦都要坚持下去。”我点点头。说实话，对于这种苦我都不知道我会不会半途退缩。
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每到周六，我们必须步行三十里路，九月份刚开学时还好，昼长夜短，我们可以在太阳落山前到家。可是，白天越来越短，天气越来越冷。好多同学由于不堪忍受艰苦，都一一退学。到了十一月份，只剩珍珍和我。
珍珍，是我小学时的同学，大我一岁，但个头比我略小。她说：“咱们村的同学都冻得不念了，就剩咱们俩了，咱俩一定要坚持下去，不退缩！”我勾住她的小拇指说：“一定！”
为了走近路，我和珍珍从小道走，据大人们说，小道比大道要近十里路程。可是，小道和大道比，路途虽近，却不是平路，而是要翻过四个山头。对于十几岁的两个女孩子来说，无疑是翻越四座大山。
周六下午上完两节课，太阳已经不高了。我和珍珍从教室里一溜小跑到街里集市碰碰运气，看看是否有我们村里人到乡镇来赶集，顺便搭赶集的车回家。上帝保佑，我俩终于找到村里马大叔，那个欣喜劲无以言表。终于不用怕天黑之前不能到家了，终于可以不用徒步度量三十多里的路程回家了。坐着马大叔的马车即使天黑之后到家，我和珍珍也不必害怕了。
可是，并不是每个周六都这么幸运。更多的时候，都是我和珍珍背着里面只装一个空饭盒的布包，徒步丈量四座大山。
学校位于山脚下，每逢周六下午，我和珍珍沿着学校对面的羊肠小路气喘吁吁地攀越第一个山头。大约半个小时，我俩终于到达山顶，接下来的路就是下坡了。为了争取时间，我俩像在竞走一样，大约二十分钟到达了山下谷地。欣喜之余，又有一座山横在眼前……。过了第四座山头之后，我和珍珍都累的勉强支撑，腿酸酸的。庆幸我俩在夜深之前到家。
父母和其他家人知道我周六回家，给我留着饭菜在锅里。苞米饼子炖酸菜，好丰盛的美食。在学校一周不见荤腥了，而且学校的苞米面发糕酸涩难吃。吃着家里的饭菜真香真幸福！
晚上睡觉前，脱袜子洗脚，才发现两只脚掌子前各磨起一个大白泡，泡里面全是水。这脚上的泡可真是我自己走出来的。妈妈边用灯火烧过的针轻轻挑开我脚上的泡，边疼惜的说：“丫头，咱们明天不要回学校了，养好脚上的泡再去吧。”我淡淡的说：“没事，不疼。”
在家里住一宿，星期日午后，背上家里给备好的苞米饼子和咸菜疙瘩，我和珍珍又要去翻越四座大山。太行王屋二山有愚公移走了，为什么横在我家和学校之间的四座大山就没有一个愚公一样的圣人来移走呢？年少的我经常做梦一样这样妄想着。
十一月底，天气越来越冷。我和我的同学都衣衫单薄。教室里靠火炉取暖。常常被冻得手指麻木，写字都困难。看着班里家庭条件好一些的同学带着线手套写字，羡慕不已。学校没有一滴开水，班里的值日生用水桶从辘轳井里打来凉水，放在窗台上，谁渴了就把水桶搬倾斜，嘴对着桶一通牛饮。奇怪，同学们并没有因喝凉水而生病。也许是天佑穷书生吧。
苦日子过的也挺快。瞬间到了数九天。珍珍的脚冻肿了，走路磨破皮，成了冻疮。而我还好，妈妈做的棉鞋很厚，只是懂得有些红、有些痒，没有肿痛。珍珍走路疼的直哭泣。
又到周六，我和珍珍依旧翻越四座大山，珍珍脚上的冻疮疼的泪流满面。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减轻她的疼痛。脸部被寒风吹的刀勒一般的疼痛。珍珍的泪水在脸上结成了冰。终于在天黑以后好长时间，我和珍珍这两个柔弱又坚强的小女生回到了自己温暖的家。
周日下午，又到返校的时间了。珍珍妈来我家，跟我和妈妈说：“珍珍的脚磨烂了一个大坑，不能去上学，退学了。以后就凤自己走着去学校了。”
这对我无疑是最坏的一个消息。在我妈和珍珍妈面前，我好不掩饰地啜泣起来。我放下背包跑到珍珍家，看着她左脚掌上血肉模糊，我们这两个同甘苦公患难的小女孩相拥在一起痛哭失声。
三 路遇暴雨
恼人的冬季总算熬过去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也匆匆而过，转眼到了夏季。
自从我的好友同学珍珍因脚步冻疮辍学后，每到周末，只我一人徒步往来于学校和家里的山路上。在跋涉的疲劳和害怕天黑的恐惧中捱过一周又一周。
伴随着白昼增长，天气变暖，幸福的要跳起来。
又到周末了，我还得回家取咸菜。决定不自己步行回家了，到街里农贸市场碰碰运气，如果有我们村里熟人还赶着马车来，那将是无比幸福的事情。
真是太走运了！我刚接近农贸市场，就看见我舅舅在买小猪崽子。他把猪崽儿抱在怀里，抬头也正好看见我。
这位舅舅不是我的亲舅，因他与我妈妈的娘家同姓，论着叫舅舅。他家离我家约五里的路程。如果他们村子有马车来，我坐车再走五里路就可以到家了。心里一阵狂喜。
舅舅很豪爽很热情，大声地叫我：“凤凤，放学回家吗？坐我们村的车吧。”
“舅舅，好的，太好了。”我高兴的回答着。
舅舅领着我到他们村子的马车旁，早已坐满了一车人。其中有四个都是他们村子的学生。完了，是不是坐不开了，那样我可惨了。
舅舅嗓门特别高：“挤一挤！挤一挤！必须得把我们爷俩拉回去。对了，加上我怀中的猪崽子，爷三。”全车人哄哄的大笑起来。
一匹马两头骡子拉着一车十多个人，严重的超载。车老板一声“架！”，一鞭子抽下去，车就小跑起来。
乡村人幽默风趣，质朴善良。一车人谈笑风生，哈哈的笑声飘了一路。
突然，一人大喊：“不好了，快看那！”大家惊愕地一同把视线投向北部天空。只见一片黑如锅底的密云逐渐蔓延开来，离我们越来越近。天呀，一场大暴雨即将来临。
马车正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舅舅说：“老天爷再让二十分钟咱们就到家了。成心要呱嗒咱们。”
大家七嘴八舌，有的拿出了塑料布，有的把外衣脱掉蒙在头上，准备躲过这一场雨劫。
瞬间刮起了大风，舅舅的小猪崽子吱吱地叫着，拉车的马和骡子也伸长了脖子，前蹄抬得高高的，仰天长啸。大家下车，蹲在路旁的山脚下，准备迎接大暴雨的袭击。
瓢泼大雨足足下了二十多分钟。每个人都成了落汤鸡。雨过天晴，太阳露出来笑脸，仿佛嘲笑我们这一车落难的人。
大家拧拧衣服上的水，继续上车赶路。
舅舅家的村子到了。可以横在眼前一条大河，波涛汹涌，水深能没过我的头顶。不下大雨时候是一条很容易过去的小河。回我家必须过这条河。
我急得轻轻的啜泣。舅舅说：“孩子，到舅舅家门口你急啥？今天就在舅舅家住了，不回去了。让你妗子给你做好吃的。”
幼稚的我，心里感激，嘴里笨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即使去舅舅家，也得过一段河。
坐车的人都结好伴，身强体壮的大个男人都扶着个小的女人和学生过河。自然舅舅负责我过河。
舅舅说：“不急，一会儿河水就降了。”我们在岸边等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水位逐渐的降下去了。但还是会到我的脖子下面。
舅舅一手抱着猪崽子，一手拉着我：“凤，抱紧我的胳膊不要撒手。”是，舅舅！”我和舅舅还有猪崽子一同进入河中。回舅舅家是逆水而上，我没有前进的力气，靠舅舅拉着往前移动。突然，一股急流打得我趔趄好几下，在几乎倒下的一刹那，舅舅两只手使劲抓住了我的肩膀。好险的一刻！倒下在河里再站起来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当时，只听猪崽子绝望的惨叫了几声，就再也没动静了……。
舅舅为了救我一条命，却把当时大半年的血汗才换来的一只猪崽子没有保住。那可是他们一家人过年时的最大希望呀！
如今，舅舅已经不在了。或许舅舅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但他的热心善良，他的豪爽义气，是他人格中的闪光亮点。帮助过我的人，我永记他的恩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