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阴阳对话

   一

   回龙岗墓地,上午10时。

   从前往后数十几排,再从左往右数大约第十三四个墓碑,就是岳父岳母二老的合葬地。已经去过几次了却总也记不住,不是记性不好,而是我这个作女婿的孝心实在是一般。岳父周年时,我又和妻、两个妻妹和妻表弟军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来到回龙岗墓地祭奠他。

   除了妻打伞外,其余人都在烈日下享受“阳光浴”。强烈的光照将墓地的阴森驱走了大半,让我们不再觉得这里像阴曹地府般令人感到恐惧。妻妹英把带来的水蜜桃等几样祭品拿出来,又点燃两支香烟,一道整齐地摆在墓前。妻妹凤将一大束美丽的康乃馨放在墓碑下,还揪下一些鲜嫩的花瓣轻轻地均匀地撒在墓身上。一束黄香也被徐徐点燃,香气扑鼻的鸟鸟青烟在墓前在我眼前潦绕,久久不肯散去。她们又打开一瓶简装白酒,淋洒在墓的周围。抽烟喝酒是伴随岳父走过半个世纪的嗜好,只有在病情相当严重卧床不起后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它们。人间阴间,阴阳两隔。躺在墓下的岳父此时如果有灵,一定会感应到我们看他来了。“你们来了……还给我带烟酒来了……好啊,我正馋呢……”是啊,我们来看你了。你老多抽几下多喝几口,如果不够就吱声,我再去拿。“咳,咳……抽急了有点呛着了……这地方太窄了只能躺着抽,站不起来……这酒真香啊,好久没喝了。这叫什么酒来着……”这酒很普通,叫XXX,才几块钱一瓶,不如你老以前喝的酒,你老喝剩的酒,还有五粮液茅台,这些你总也舍不得喝的好酒都还放在酒柜里没动呢。你老真应该把它们收拾光了再走……你想它们不,如果想的话,下回我把它们带来……“别别……我不要,那些酒给大飞留着吧,让他看到酒就想起老爸来……”

   大飞是岳父惟一的儿子,排行老末。今年三十岁还没有女朋友的小舅子工作在上海,他没结婚是岳父生前最惦记最操心的一件事。

   二

   医院内科病室,下午3时。

   恶性肿瘤发作起来犹如洪水猛兽,从春节发病到卧床不起才三个来月,胖胖的岳父已经被它折磨得骨瘦如材不成人形了。

   医院的条件不太好,连岳父这样的县团级干部理应享受的双人间都不给,只好自己掏钱,以每月五十元的价钱租了一个只有十几平方米带卫生间的双人间。租时还要瞒着岳父,哄他是托人联系来的,怕他知道了会觉得自己很没面子,更怕他为此生气上火而加重了病情。病房在高高的六楼,从窗户能望出去很远很远,可以看到这座城市篷勃峻朗的外貌。这对已经没有力气下床的岳父来说,就像为他开了一个与外界勾通和与自然对话的窗口。他已经很少说话,长时间地沉默,半躺半倚时偶尔向窗外望几眼。妻和她的两个妹妹轮流护理他。人手不够,还特地从昌图县农村找来了大姨家的表弟军。英已经是四十六岁小老太婆了,在姊妹几个里她长得最好看,可也最不会保养自己,面容粗糙像块洗旧了又有些膨胀的麻布。早在几年前,她就因为单位黄铺买断工龄而失去了那份味同嚼腊的工作,赋闲在家,所以也最有时间来护理。个头不高的岳父喜欢和偏爱个子高高的英,总说她长得像他,这也许是因为英弥补了他的不足才如此吧。个头和相貌皆不如英的姐姐和妹妹心里有些不平衡,有时不免嘟哝几句。已经躺了半个多月的岳父得到了三个女儿的精心照料,她们从白天到黑夜地轮流守候着他,须臾不离。英护理的时间最长最多。英的脾气不好,性子急,待人缺少同情心和耐心,但是在照顾老父亲这件事上,她还是很有耐心。还是儿女多好啊,我想将来如果有一天也卧床不起,身边只有女儿一人照顾那还不把她给累坏了。

   三

   医院内科病室,上午9时。

   已经十来天不进食了,只靠每天两瓶滴营养液来维持生命。药呢,也在用,但也只是用一些消炎止痛药而已。医生说,用什么好药也不解决问题了,想用可以,但这钱花得再多也是白搭。医生的话妻与她的两个妹妹自然再明白不过了。她们的老父得的是晚期肺癌,绝症。X光片出来后,妻曾拿着它找医科大学的知名老教授给看过,也找到声名显赫的陆军总院让专家看过,得到的结论都让我们心灰意冷:不能手术。因为肿瘤正好长在肺动脉旁,以国内的技术条件和水平至今还无人敢在这地方动刀。

   癌细胞就像潘多拉魔鬼一样迅速膨胀扩散开来,侵蚀着岳父的肌体。他的腹内已经积水,不仅呼吸困难,而且心脏也由于负担过重而出现衰竭。医生给他抽了几回水,可抽过之后积水照旧。他已经无法言语了。他的头发因做化疗已经变得稀疏,一头的饱经风霜含辛茹苦的灰白。他的脸因为承受痛苦而有些扭曲变形,老年斑在他的脸上任意肆虐变得越来越多颜色也越来越深。她们几个似乎并没有感受出来他是在忍受着巨痛的折磨,尤其是年轻的小军像是更没感觉。也许她们感觉出来却不说。可我看得出来,一向坚强而倔犟的岳父在忍耐着,硬挺着不吱声,更不用说喊痛。你难受吗?哪里难受?如果疼的话就说出来,哪怕是喊也行……我在心里问他,边问边看着他那张暗淡的脸和缺少光泽的眼。“真是难受啊,得的是什么病,怎么这么疼呢?胸口像有块砖头在赌着,让人透不过气来……时间已经这么长了,怎么光治也不见好呢?”你别着急啊,治病得慢慢来,不能急的。“我得的是癌症吧,你们都在瞒着我不告诉我,其实我早已猜到了……在门诊部做化疗时我就猜到是什么病了,尽管你们把病历藏起来不让我看,我向你们要X光片你们也左推右推说什么大夫不在取不出来……”不是我们想瞒你老人家,我们实在是没法子啊。不告诉你吧 ,怕你以后知道了我们落埋怨;告诉你吧,又怕你承受不了这个致命打击。最终决定不告诉你,是我们几个人商量的结果。在是否化疗这个问题上我是主张不做的,我觉得既然不能手术,那么做化疗也就没什么意义了,还不如采取吃中药的保守疗法,让你不觉得痛苦,精神上不倒,也许还能多维持一些日子。可是她们姊妹三个和蔡姨都去征求远在上海的大飞的意见,是大飞拍板定下来给你上化疗。现在看来,化疗并不理想,不仅没达到预期的效果把癌细胞杀死,反而因为你的体质严重下降而使病情发展得更快了。真是对不起了……

   四

   六楼病室,晚8时。

   岳父仍然无法进食,连坐的力气都失去了。妻和小军把枕头垫高一些让他半躺半坐,后来,妻又上床与他背靠背地坐着。靠了妻的背岳父才得以坐直了身子。

   窗外已是万家灯火,远处的楼宇已在夜色中隐没了自己的雄姿,只有看那闪烁的灯火才能分辨出哪个楼高一些。被灯火映衬着的夜空依然是那么神秘和深遂 ,点点繁星不时眨着或明或暗的眼睛着注视人间,传说每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颗。那么哪一颗是岳父的呢?岳父在这个城市已经生活了半个世纪,他的事业,他的家庭,他的荣辱兴衰,他的一切都与这座城市有关,他的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并看着它长成参天大树,他还没有过够舍不得离开它。即使这座城市不需要他了,他真的没有任何事可干了,也要在这里找一个无人打扰的角落栖息长眠。

   “现在几点了,夜怎么这么长啊,身上越来越难受了,好疼啊……”岳父啊,如果难受你就叫吧,我知道你很刚强,可是再刚强的人有病也难受啊,作儿女的不会笑话和嫌弃老人的。“不行啊,我怎么能在你们面前喊疼呢,就是再疼我也要忍着点,不能让你们也跟着我难受 ,不能给你们增添心理负担……”岳父眼里透出一抹渴望的光,嘴角似乎在动。“大飞呢? 你蔡姨呢?他们怎么都不回来看我陪我……”你是不是想她们了?英已经打电话通知大飞了,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我知道你心里最惦记的是儿子,可你又不肯说,怕他回来耽误工作。至于蔡姨嘛,你更想她吧。岳母去世后,你又找了一个老伴,对于她我们都没什么意见,她人还不错,对你也算关心体贴。她去北京是因为她女儿有病,一晃也有二十多天了。你是不是因为她不在身边而情绪受到影响。你别急嘛,我们也给她打了电话,希望她能在你病危时回来陪陪你,至于她能不能回来,这就要看她对你的感情怎么样了。我想她会回来的……

                  五

    内科病房,下午5时。

   狭小的病房挤满了人。矮胖的小舅子飞守在岳父病床的一侧,不时地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长得白净显得年轻的蔡姨则坐在另一侧,偶尔与岳父说上几句,尽管他已经不能开口讲话了,甚至连头都不点了。妻与凤坐在另一张床上,英和小军还有我是坐的坐站的站。对于飞与蔡姨的回来岳父似乎有所反应,精神状态似乎也比以前好了一些,虽不能进食却可以喝点水。凤将晾凉了的纯净水从大瓶里倒出来一点点儿,然后用匙子喂进他嘴里。从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岳父现在连喝一小口水都困难得要咽不下去了,望着他日渐枯萎的躯体和意识,我不禁悲从心来。癌魔在他的体内已经泛滥成灾,即将要把他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征服和击垮,把他带到另一个寂寞可怖的世界中去,而我们这些爱他敬他亲他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束手无策。人总有一死,谁也逃不过这一劫,可是,像岳父这样身体一直挺健康生活也一直顺心如意的人理应再多活几年。岳母去世得早,他成了儿女们的唯一依靠,有了他,儿女们就有了一个温馨的家,一个过年过节可以团聚的家。他要是走了,妻和她的弟弟妹妹们不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了么。

   下午,医生来给岳父抽了腹水。一根长长的针头从他嶙峋的后背深深地扎了进去,反复抽了几次,抽了约有小半桶黄乎乎冒着沫的浓水。腹水是不能抽净了,抽了再积,积了再抽,直到生命完结。脸色灰暗的岳父忍着疼痛躺在床上一声不吭。他没人猜得出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睛长时间凝视着一个方向,眼神有些让人琢磨不定。“等我的……病……好了,我要……去……告你们……你们给我……吃得什么药……”他的嘴咕嘟了好一会儿才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已经很久都不说话的岳父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虽然吐字不怎么清楚还有些低沉,却让在场的人听到且惊呆了。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去回应他的话。“岳父,你在说什么?你要去告我们,为什么呀?是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告诉你得的是什么病,没有告诉你吃的是什么药……” “你们应该早些告诉我得的是什么病,好让我从容安排自己的后事……” “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们怕你知道以后精神上受打击,这可不是一般的打击,没有几人能够承受得住自己得癌症的打击……我们都是为了你好……至于安排后事,还有时间,你不是已经把存折让英转交给飞了吗?” “你们给我吃得是什么药啊,怎么越吃身体越差呢?不吃药之前我的身体还不错,既能吃饭也能走动,可是吃了你们背地里给我安排的药之后,我连饭都吃不下去了,连路都不能走了……我都这样了,你们还瞒着我不告诉我是什么药……我不吃了,宁可死我也不吃了……” “别这样啊岳父,不管啥药都要吃的,那是医生安排的,不会错的。其实,那些不过是一些化疗药而已,不和你说,是怕你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怕你有心理负担。也许当初不该上化疗……可是,没有人会害你的,今天守在你床前的都是你的亲人,她们怎么会害你呢?你又怎么能这样想呢,你是不是有点烧糊涂啦……” “我不想听,我有点乏了……”岳父微微阖上双目,微张着有点干裂的嘴,似乎睡着了。  

   六

   内科病房,晚10时。

   下午,一直不大便的岳父一连拉了几次稀,每次拉的都是一些粘液状的东西,几人上手为他翻身,蔡姨用手纸仔细地为他擦轼着。

   整整一下午,他还几次要儿女们扶他坐起来,而每次坐起来,他都要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他的精神看上去似乎比过去好多了。“岳父,你在找什么?是不是放心不下这几个儿女,放心不下蔡姨……” “我没什么……我死了,儿不再是我儿,女不再是我女,我就是放心不下又能怎样……该活的活,该找的找……” 好像是有点累着了,疲惫的岳父再躺下来就不起来了。微弱的灯光从棚顶倾泄下来,照在岳父腊黄色的脸上,他双目紧闭,像是很快就睡熟了似的。“哎哟,我好痛哦,痛死我喽……我挺不住了……我要走了……” “岳父你别急,我马上把医生找来,他们来了你就没事了。” “大夫,快来,我爸不行了……”英和凤放出悲声连忙去请大夫。“我……真的……要走了……你们……保……重……” “岳父,你不能走,我们都需要你……你真的要走?你再等等吧,二叔他们还没到呢,你不想再看他一眼吗?他可是最惦记你的好兄弟啊……如果你真的要走……那就走吧……请你一路走好……我们会永远想着你怀念你的,我们会在你的祭日和鬼节给你烧纸,我们会把你和我岳母合葬在一起,让你们永远也不分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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