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苡先生不是一般的百岁老人。
她的家族和师友中,不乏中国近现代史上星光闪耀的人物;她在西南联大的同学们,那些不同信仰、不同家世、不同性情的青春生命,各自有着令人唏嘘的命运。
更重要的是,因为长寿,杨苡几乎看到了所有人的结局,荣辱浮沉,生老病死,都已成为有头有尾的故事。
杨苡原名杨静如,生于1919年,是五四运动的同龄人,也是“自西南联大迈向广阔生活的进步学子”(铁凝语)。作为译者,她首创了“呼啸山庄”这一译名,她的翻译至今仍是这部名作最为经典的译本之一。她的哥哥杨宪益是著名翻译家,和夫人戴乃迭一起,被认为是“翻译了整个中国的人”;姐姐杨敏如是古典文学专家,姐夫罗沛霖是电子学与信息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丈夫赵瑞蕻是外国文学专家,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发起人之一,上世纪四十年代,在中国最早翻译了司汤达的著名长篇小说《红与黑》。
今年,由南京大学教授余斌历时10年整理撰写的《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由译林出版社正式出版面市。这也是103岁杨苡先生唯一的口述自传——从1919年走向今天,杨苡的人生百年,也是中国栉风沐雨、沧桑巨变的百年。
20年,一场抵抗遗忘的对话
南京大学家属区的小院落里,长着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与腊梅树,白色的小铁门旁,蓝色风铃伴随着微风发出阵阵清脆的声音。屋内,木桌子上铺着白底花纹桌布,柜子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猫头鹰玩偶,小收音机里正放着节奏舒缓的《You are my sunshine》。杨苡靠在椅子上,与来人分享她喜爱的歌曲,“我晚上也是11点多睡,听着老歌,我喜欢的老歌,都是那个时候,托塞利的小夜曲呀,这是他们那个时候(唱的)。”
自1996年起,就在这十来平方米的小客厅里,她与余斌完成了这场长达20余年的谈话,以倾听与记录的方式抵抗遗忘。
据余斌回忆,那一年,杨苡先生知道他写了一本《张爱玲传》,托人告诉他想借一本来看看,“这让人大起惶恐,连忙登门去送书”。
从这以后,余斌变成了杨先生家中常客,听杨先生讲述那些她生命中出现的形形色色的人:家人、朋友、师长……她以自己的方式为他们做传。杨苡说,人的一生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事,到了我这个岁数,经历过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新中国成立之后发生的种种,我虽是个平凡的人,却也有许许多多的人可念,许许多多的事想说。
在杨先生的回忆里,那些有名人物,总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另一面。吴宓是西南联大的名教授,杨先生清楚记得的,却是他登门索书时一脸的怒气;沈从文是她感念的恩师,但更清晰的却是他在众人面前,从破棉袄里掉出棉絮的画面……
杨先生打趣说:“我记住的经常是些好玩的事,就像你们现在说的‘八卦’。”
她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是“好玩”,说到翻译《呼啸山庄》也是“好玩”。“当年翻这本书时,窗外乒乒乓乓刮大风,我就嘴里wuthering heights、wuthering heights念着玩儿,想到了‘呼啸山庄’这个名字。我一直觉得翻译就是好玩。”
谈笑归谈笑,余斌写成的稿子,她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看,从内容的删除到人名、时间的订正,甚至包括语句的修改,都会细细批注。但随后又会给余斌交代,“你不改也无所谓”。
巴金与“大李先生”
对于杨苡而言,巴金是一个不得不提的重要人物。
17岁那年,正逢“一二·九”运动爆发,在一团苦闷之中,杨苡开始给自己崇拜的巴金写信,“因为巴金《家》里写的,和我家太相像了。我最强烈的冲动,就是像《家》里的觉慧那样,离开家,到广大的世界去。”
很快,她便收到了巴金的回信。“那几天恨不得拥抱遇到的每一个人,告诉他们:‘我收到了巴金的亲笔信!’总想大笑,又怕是在做梦。”
也正是巴金的介绍,杨苡认识了巴金的三哥李尧林,也便是这本口述自传里反复出现的“大李先生”。
大李先生毕业于燕京大学外文系。半年时间里,杨苡收到了大李先生的四十多封信。她给巴金写信主要是说苦闷,给大李先生的更多是一些小女生的日常流水账:吃了什么,到哪里玩,遇到什么人……
与大李先生的通信,成为杨苡少女时代的小秘密,她把这些信件都编上号,小心地放在一只漂亮的盒子里。
大李先生喜欢音乐。有一段日子,每到下午一定时间,杨苡就会把房间里对街的窗户打开,在留声机上大声放唱片——大李先生每天都会经过这里,那音乐就是放给他听的。
这一段暧昧关系,到底是不是“恋爱”?直到现在,杨先生自己也说不清,这或许成为了她的一个心结。她有时候会说,“我们年龄相差很大,不过这个年龄差在现在也不稀奇。”但有时候又会说,“我们碰都没碰过,外面说我们在谈恋爱,多恶心啊。”
自杨苡去昆明读书后,她与大李先生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杨先生说,他们曾一起站在海河码头一带的岸上,看见远处一艘白色的大轮船缓缓地驶去,一点点变小,最后消失。“大李先生站在我身边,轻轻地说,你就会坐这样的轮船离开你的家乡。我傻乎乎问了句,你呢?他叹口气说,我迟早也是要走的。”
在西南联大的日子
1938年7月7日,19岁的杨苡离开天津,前往昆明,由此开启她在西南联大的日子。
联大的日子是清苦的,杨苡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条长凳,一张小破桌。雨大的时候,雨水从瓦檐上泄下来,就成了透明的门帘。但生性乐观贪玩的杨苡反而以此为乐,“只觉一切都新鲜有趣,甚至巴不得淹上一次才来劲”。在一片雨声当中,她在小木床上又是扭又是唱:“雨!下雨啦!听那淅沥的雨点敲打着门窗!”
在杨苡的记忆里,联大的生活也尽是些好玩的“八卦”,就像余斌所言,杨苡似乎一直有一种女生的状态,“如果她的同龄姐妹们还在,她能马上回到学生时代,一群人叽叽喳喳的,讨论当年谁喜欢谁,哪个女孩最好看,哪个男孩最有才华。”
比如联大课堂,虽然给同学们上课的都是名人,但杨苡却说,女生们最期待的是闻一多和陈梦家,因为他们是有名的新文学家,“好像只有朱自清是讲新文学,讲白话散文,但他课讲得不好,拘谨得很,我也不爱听。”
被称为“中国比较文学之父”的吴宓给大家上“欧洲文学史”,杨苡记得的却是吴先生这样的模样:左手抱几本洋装书,右手是手杖,嘀嘀笃笃走进教室,讲但丁的《神曲》,比画着天堂与地狱,一会儿拊掌仰首向天,一会儿低着头蹲下,让大家笑了又笑。一说到但丁对贝阿特丽斯那段恋情,吴宓还直接对着空中大呼“Oh!Beatrice!”
杨苡同宿舍有个女孩叫陈蕴珍,和她一样是巴金的粉丝,也给巴金写过信。命运很有趣,这个女孩后来改了个名字叫萧珊,成了巴金的妻子。她们还有一位室友,叫王树藏,是萧乾当时的女友。三个女孩成了极好的朋友,经常“三人行”。有一次去沈从文和张兆和那里,结果把林徽因带来的大肉包子“一个又一个”地吃了。沈从文告诉她们,要读“生活”这本大书,让她们想家了就到这儿来。
和天津相比,虽然当时昆明的房子和街道都很老旧,但对于杨苡来说,记忆里的云、树、山、水,还有庙宇、西山上的“龙门”,城里金碧路上竖着的“金马”和“碧鸡”两个大牌坊……都让当时的她感到新奇又快乐。她说,当时在云南看到的翠湖,就像莫奈风格的油画,滇池那一大片平滑得像缎子一样的涟漪也是可以入画的,直到老年了她还会梦见。
“簪缨之家”的故事
近年来,有不少媒体记者拜访杨苡先生,但让她颇感苦恼的是,写到她的稿件总是“喜欢拿‘贵族’说事儿,很烦。”她希望别人眼中的她,是“不高不低”的普通人的模样。
但也怨不得后辈们对杨先生格外尊敬。正如《读库》主编张立宪所说,杨苡的家庭是所谓“最后贵族”“簪缨之家”。杨苡的祖辈有四位在晚清中了进士,点了翰林。父亲杨毓璋早稻田大学毕业,回国先后担任沈阳电话电报局董事、中国银行行长。
杨苡接受采访时回忆说,她的家庭和巴金的《家》非常像,“因为我祖父也在四川做过官,就跟他们家像得不得了。他们家有鸣凤,我们家有来凤。他们家有老爷太太,我们家也有老爷太太。我祖父的画像是齐白石画的。”
“我父亲的大太太怀了八胎,只活了两个,就是我大姐姐和二姐姐。没有儿子不行,结果就娶了我母亲当二房。”杨苡的母亲生下了杨毓璋唯一的儿子。算命先生说,这个男孩将来会成就一番事业,但他会克父克兄弟。5岁时,男孩的父亲去世了。这个叫杨宪益的男孩后来成为了中国著名翻译家,他写了一本英文名自传,叫《White Tiger》,即《白虎星照命》。
父亲去世之后,姑妈让杨苡的母亲殉节。母亲回答:“我干嘛死?我有三个孩子,我得把他们带大。老爷跟我说过,一定要把三个孩子抚育成人,对国家有贡献。”孩子们果然都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从《红楼梦》《儒林外史》到《红与黑》《呼啸山庄》,杨苡与兄长杨宪益、爱人赵瑞蕻共同推动了中文与世界对话,使文学经典如种子般在不同文明的土壤里生根开花,成就了中国文学翻译事业一个又一个高峰。
杨苡的客房里挂着一幅字,是她上世纪90年代初让好友俞律挥毫留下的两行鲁迅诗句:“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相比于传奇与成就,杨苡更看重她的“日子”,及其承载的亲情、友情、爱情和世情。
1999年,84岁的赵瑞蕻病逝于南京;2009年杨宪益去世,终年94岁;2017年12月,杨敏如离世,享年102岁。“丁聪、吴祖光、罗孚、我哥……这些人全都没了,就剩我一个人了。”那些在杨苡百年人生中次第出现的“许多人,许多事”,都成为了“可感,可念”的回忆。
杨苡说,母亲以前说,要出书就要出巴金那样的,但这一本《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我母亲应该会满意。”高兴之余,杨先生眼含热泪,无不遗憾地叹息,“可惜母亲看不到……”
成都商报-红星新闻记者 段雪莹 实习记者 毛渝川图据译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