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悲情世界的“倾城之恋”

陆游:悲情世界的“倾城之恋”

   文/李潇云

   导言

   家国语境中,陆游无疑是一颗炫目而嘹亮的天王巨星,其熠熠光辉照彻缈缈诗海云汉,高悬千年不灭。诗作之多更是恒河沙数、冠绝古今。宋南渡以来,无论金戈铁马抑或歌舞欢畅,几个世纪的风云变幻,任凭时光流转,都无法遮蔽陆游惊心动魄的忠肝义胆,他以如痴如狂似梦似幻的“倾城之恋”,打造如假包换的“家国”品牌,成就其孜孜以求,却终被挫败如影随形的悲情一生;其爱如极光,一旦射出,致死不悔。南宋已经灰飞湮灭、风流云散,掩埋在中国卑微历史的最深层。然,展卷凝眸陆游作品,仍不免再生故园之思、家国之叹,似被一种绵密感伤、无法言说又难以抗拒的力量裹挟着,重返远山漠漠、风尘吸张、残阳泣血的战场。陆游,更象一本恰逢其时的政治“白皮书”,以其绝佳“版本”,昭示着他南宋词坛别是一家的孤独存在。

     庄子《渔父》言:“真者,精神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陆游,乃中国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文即其人,人即其文”者之一,并藉其真实的情感和诗性世界,撑起他独语式的、湿淋淋的命运。揭开历史重重迷雾,仍能听见绝响于千年之外的空谷足音。

        一 亡国失土语境中的情与爱

  陆游vs家国语境 

  徽宗宣和七年(1125年),伴着淮河岸的凄凄冷雨,一婴儿诞生,时年十月十七日晨,平地骇人风雨,似乎为陆游悲情一生暗下注脚,成了他坎坷命运的终极谶语。之前,其母曾梦当代大词人秦少游(名观),因以其字为名,其名为字,曰“陆游”(字务观),大抵仰慕秦之词名云云,这恐怕是中国文学史上最疯狂的追星之举,并且从一出生就开始了。

  家国语境,这个痴情的恋人在陆游出生的第二年,便睇视无语,欣然相随。时年金人一举灭了北宋,攻占汴梁都城,赵佶、赵桓被俘,陆游随父仓皇逃难,一路颠沛流离。直至浙江金华陈家(彦声),才得片刻喘息。绍兴二三年间,误入百花深处的赵构才定都林安,开始他山外青山楼外楼的“和谐社会”建设,此时偏安一隅,逃难之人纷纷定居,各行其是。陆氏父子才得以回山阴老家,炉灶再起。而那种生逢国难,惶惶不可竟日的际遇,却成了陆游的原始记忆,深埋心底,亦为其诗作蒙上一层沉郁悲壮之底色,及至追忆仍心绪难平,无限凄惶悲愤:

   我生学步逢丧乱,家在中原厌奔窜。

   淮边夜闻贼马嘶,跳去不待鸡号旦。

  其父陆宰,忠直君子,交际往来,大多慷慨爱国志士,每每谈论国是,无不痛心疾首,扼腕叹息。尤其谈及二帝被俘,民生涂炭,诸人“发皆上指,目眦欲裂”,恨不扬鞭策马,杀回汴梁,夺回失地。这种氛围,就象基因遗传密码,深深埋进陆游血液,穷一生深情拥抱“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杜工部集.壮游》)的梦想,这,也是陆游一生的品格定位。

  比之李白,陆游并非天才,可他刻苦爱学,涉猎广泛,加之出身“书香门第”,又得渡江“故老”启示,年十二能诗文。十六岁赴都应试,居于莲叶无穷碧的烟雨西湖之畔。——飞来峰上、雷峰塔前,尽赏平湖秋月,断桥残雪;纵情恣肆、飞扬文章;每每把酒高歌、相互唱和,纵谈天下大事,颇有杜甫“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之状,其放浪形骸,有似今日不良少年。

  初出江湖的陆游,小试牛刀,出入诗酒之间,凭其刻苦努力,终于不同凡响,其“菊枕”诗(已不存),广为传诵,一时名噪。“司马温公布被铭”竟被误为少游所作。看来偶像崇拜,正价值意义非凡。

  这绝对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早恋”,童稚无知的陆游,匆匆地作了家国语境的“童养媳”,待从“初夜”的错愕中惊恐地睁大眼睛,自己已深陷其中,不能自已。而对方已从情窦初开的暗恋,至激情似火的狂欢,绵延成睡思昏沉的困倦,纠缠一生,至死不休。即便梦中,也不得片刻安宁。

   家国语境,如此这般,成了陆游终生抱在胸口的“朱砂痣”。

   事实还不止于此,这只是陆游悲情一生的史前状态,虽然双方没有契约,也爱得轰轰烈烈、死生相许。此爱因“两小无猜”更具彻骨的悲壮色彩,注定从青丝年少到霜发白头。

   而这,只能是另一段婚姻的序幕,序幕而已……

  陆游vs唐婉

  相信有爱吗?见过吗??没有!其实他不过是人的意念存在。为何亘古迄今,那么多人为之生生死死、吟唱不绝?看吧,“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着实乱花渐欲迷人眼,仅有“色空”理论恐怕闹不清楚,其本体论阐释,至今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在下更愿把它解读为一种体验,且呈现于过程之中。也许如此说有存在主义之嫌,因其在时空中超强的不确定性,语义本身诉说着无限可能。

   即便陆游。

   陆游异性意识的觉醒无疑在家国语境之后。表妹唐婉的绰约风姿气度,一点点照亮陆游的青春生命,二人均爱诗词,结为连理,可谓志同道合,门当户对;婚后郎情妾意,更是伉俪情深。然,陆母厌弃唐氏,一说“初婚某氏,伉俪相得。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谴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决” (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卷二);二说唐氏不孕,遭公婆逐(《剑南诗稿》卷十四)。无论如何,这个聪颖淑德的儿媳不讨陆母欢心,百般求告无奈,陆游阳奉阴违,假装休了唐氏,私下与之租房“同居”,花前月下,双栖双宿。这陆母嗅觉相当灵敏,不日,竟找来寻衅,二人虽百般躲藏,终于火力不济,败下阵来,再也无法实现婚姻生活的长期可持续发展。至此,禹迹寺上,黄鹤楼头,伊人不见。——情深缘浅,让这对“夫妻之花”疯狂绽放之后,旋即匆匆凋零,达到了美的极致。潇潇风雨后,寂寂人定初,二人各自辗转难眠,竟夕相思,七月七日,不闻夜半私语,岁月悠悠,此恨绵绵不绝……

   诗歌江湖中横刀立马的陆游,染指光怪离陆的婚姻伊甸园,却只摘得一枚苦涩的青果,其涩其苦,足以穿透时空,毕生难忘。这也成了二人至死不渝的楚楚情结。这情结令唐婉青春年少、玉陨香消;让陆游终身难以释怀、忧思不忘,成了他平生遭遇的首次重创。这阴影遮蔽他也许本可以幸福美满的一生,以至泣别十年,沈园相见,仍泪眼滂沱,摧肝断肠。

   这段婚姻虽然沉痛,却成就了陆游“孝义”美名,继杜甫之后,成为儒家哲学、美学的又一座不朽丰碑,千载之下悲壮逼人,满足了后人无数家国之思、兴亡之叹乃至英雄崇拜。

  其孝也,即父母的绝对话语霸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七出”之条犯了第一,为了后续香火,不下蛋的母鸡,哪凉快待着去吧!难怪陆游诗中屡次出现“姑恶”一词,看来不无辛酸,如卷六十六《夜闻姑恶》云:

   学道当于万事轻,可怜力浅未忘情!

   孤愁忽起不可耐,风雨溪头恶姑声。

  按常理,婚后两三年不生产,也无法断定不会生或不能生,换了当下,整个试管婴儿,兴许不致银河两岸隔断双星。首先声明,陆游既无“俄底浦斯情结”(恋母情结)亦无“伊莱克辍情结”(恋父情结),只是母命难违,好一个“孝”字,不知杀尽天下多少英雄!

      其义也,即对唐婉穷一生不休怀恋。每至沈园,便是对情感意志无穷放大的摧残和冶炼,浇铸毕生钟情成火成光成灰成烟乃至成尘,匿于无迹,仍以文字、符号、色彩、线条,静静诉说着这段悲情世界的倾城之恋。看吧,一别十年蓦地相见,纵千般相思万种柔情,也不能执手相看泪眼,即便赵士程(唐琬后夫)如何风流蕴藉,二人也无法把酒言欢、再叙思念,只好满含深情和委屈,轻问一声“你在他乡还好吗”。握着这杯心爱的人赐的酒,陆游百感交集,仰望苍穹,一声长叹:“喝了吧,感情深,一口儿闷!”“二锅头”下肚,更是愁肠百结,难抑思念,旧日欢爱种种,漫上心头,忆及盈盈着细步、采菊缝枕囊的纤纤女子,素手飞线,如今,脉脉含情的往昔情人,桃花依旧,人面当前,却欲哭无泪,长恸无声。被迫仳离又痴痴情深的一对儿,怎么也回不到最初,回不去了。——十年音尘渺渺,人事变迁,陆游酒入枯肠,更添惆怅,于是含悲凝泪笔走龙蛇,在沈园墙壁上题词一阕(《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啧啧,这就是东方诗性智慧的情感表达,——“一种啼笑不敢之情”(毛晋《词林记事》卷十一),虽则柔肠百结,出手总如许伤感苦闷。“身与事接而境生,境与身接而情生”,此情此景,也许只能如此了。“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可是“人唯求旧”的心理,使得双方仍各怀思念。只可怜那至情至性的薄命女子,从此郁郁成疾,和了一阕《钗头凤》,便驾鹤而去(“未几,怏怏而卒。”),独步奈何桥头,哀苦无告地凌风望夫石上,守望三生石上注定的情缘,一坐千年。

  听听她幽怨的灯下独语吧(《钗头凤》):

   世情恶,人情薄,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问起,咽泪装欢。

   瞒,瞒,瞒!

  那重帏窗前愁看微雨落花的女子,那扶病侧卧泣听杨柳横笛的佳人,字字悲声,行行血泪,庭院深深禁锁终极的哀叹。这一婚姻悲剧,成为陆游心中永不结痂的伤痛,即使云南白药,看来亦于事无补。尤其沈园再会及唐琬之死,更加重了他的负疚与追悔,以致时过境迁,岁月淘洗,也总是缠绵悱恻,频频顾盼,无法排遣心中的眷恋:

  枫叶初丹檞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神龛一炷香。

  这是光宗绍熙三年(1192)秋天,一个68岁的老人对前妻的无尽追念。诗小序云:“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曾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这何止“偶复一到”?简直是故意的相逢却上演一幕不期而遇,枉恨天上人间,人间天上!

  及晚年,每至年底,陆游总会踽踽行至禹迹寺楼头眺望,似对短暂婚姻的深情回望和追念,并写诗记之:

       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此诗写于1199年春天,陆游75岁,画面:一须发皆白的老人,扶杖旧池台上,眼神漠漠、昏沉无光,看香残柳老,迟迟无飘絮蹁跹,行将就木,仍对梦中情人幽思难忘,此时夕阳满目、画角声残,桃花漫天却不知人面何处。那位命薄如纸的女子,得放翁如此怀念,如泉下有知,也该一笑嫣然了……

   84岁时,由儿孙扶至沈园凭吊,留七绝二: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最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85岁时,他人生的最后一年,对沈园做永久的告别: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顺便提提“菊枕诗”,时(1187),放翁年愈花甲(63岁),自云: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

  采得菊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花诗,蠹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这就是一个丈夫对一个妻子的思念,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记忆,一个诗人对一个才女的怀恋。只可怜继妻王氏,即使“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在陆游的作品里,却找不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无论是私人或宏大叙事。以上陆游 “沈园系列”,其通透莹光足以遮蔽当下任何快餐式的俗世情爱,他的情商由此可见。或许正因为陆唐婚姻的短暂,才象昙花,有了灿然一笑的绚丽,留给后人无限的联想空间。而这光芒足以照彻陆游一生,共其月落乌啼、巴山夜雨时,辗转难眠的回忆。枕畔余香宛在,枕边人已茫茫,空留惆怅,只余悲情愁绪,在月夜松岗诉说,芳草萋萋,一杯陈酒,可抵万千尘梦。要知道,虽然爱没有行迹,却有一种魔力,足以牵引一生,也许正是此时,陆游方得“诗家三昧”,也许在此意义上,陆唐二人才实现爱情角力中的双赢。

   此情可待,当时惘然。 

  陆游vs诗

      诗,可谓陆游与家国语境及唐琬爱情的结晶。

  《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指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是“诗言志”与“诗言情”的统一,“情志合一说” 的高蹈表达。陆游也不例外,其为人和为文紧密结合在一起,诗作又随人生经历呈现多种风格和情感,这又与中国传统的“穷而后工”的文艺观息息相通,从中,我们也可以窥见他创作的前后变化与生命印迹。

  师承与渊源

      历代名家,无不博览古今,汲百家之长纵横变化而自成一家。如杜甫主张“转益多师”,之所以能“下笔如有神”,仰仗于“读书破万卷”,即便韩愈亦“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批于百家之编”(《韩昌黎集.进学解》)的结果,不过有人多于天才,有人多于勤奋而已,又往往能殊途同归。譬之陆游。

  (一)屈原 陆游对屈原的偶像崇拜,称得上声情并发:“束发初学诗,妄意薄风雅,中年国忧患,聊欲希屈贾。”(《剑南诗稿》)“希屈贾”源自“国忧患”,其中家国身世之感和精神气象,与屈原异代相通,所以继承了他爱国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衣钵,多以“怨句”表达对当权者的不满,连其哥们儿老杨同志(诚斋)也肯定这一点,言其“尽拾灵均怨句新” (诚斋诗集.跋陆务观<剑南诗稿>)。且看他唱给屈原的情歌(《哀郢》):

      远接商周祚最长,北盟齐晋势争强。

      章华歌舞终萧瑟,云梦风烟旧莽苍。

      草合故宫惟雁起,盗穿荒冢有狐藏。

      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满裳。

  ——知音,隔代知音!千载过后,感佩之情仍咄咄逼人,其荒凉、遗憾,让人不禁。“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无论说他不识时务或坚韧不拔,儒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情壮举,见一斑矣!

  (二)陶渊明 陆游少年时代便对其情有独钟,每每“欣然会心”,不忍释卷。钟嵘尚且低估陶潜,陆游童稚少年,独能对其如许赞赏,真乃高山流水遭遇知音,恨不同时,亲听教诲。“我诗慕渊明,恨不造其微。退归亦已晚,饮酒或庶几。雨余锄瓜垄,月下坐钓矶。千载无斯人,吾将谁与归!”看看,陆游独上高楼,遍寻不见谁可与“把酒话桑麻”,回首却见,灯火阑珊处的“斯人”对之粲然一笑,风情万种。陆游怦然心动,与他拥抱,深情拥抱。到了老年,独坐山水田园,对陶的感情升华成一片从容宁静,往昔种种,娓娓道来。也许彼时,陶潜会斟满两杯苦瓜啤酒,二人心照不宣:山中芙蓉,任他自在开落;岭上白云,随之自在西东,干卿何事?Cheers!——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三)李白、杜甫 陆游任侠求仙、劲健豪放很象李白,有“小太白”之称。钱钟书先生《谈艺录》云:“放翁颇欲以学力为太白飞仙语,每对酒当歌,豪放飘逸,若池上醉歌、对酒叹、饮酒,日出入行等篇,虽微失之易尽……而有宋一代中,要为学太白最似者。”(钱钟书《谈艺录》)可见,陆游之天赋远不及偶像,只能得其一二矣。

      陆游诗中多次提及杜甫,对其人其诗,倍加赞叹,却不步一般文人后尘,与民族英雄同调,绝非偶然。《唐宋诗醇》说:“观游之生平,有与杜甫类者:少历兵间,晚栖农亩,中间浮沉中外,在蜀之日颇多。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这话概括明确,也许最相异者,当数“干谒”经历,杜的体验应该比较深刻:年少时,也曾读书万卷,下笔如神,立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岂料,一番“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之后,也只能残杯冷炙,处处悲辛,——那伸手抬足想扣而不敢的惶恐,那跟在尘土飞扬的马后欲言又止的无奈,怕人看见、怕人问起,只能怏怏怅怅,黯黯低徊的辛酸。一个人,一个具有高贵品质和纯真性情的人,怀抱万千尘梦,面对铜墙铁壁萧森峻严的上流社会,发出了不合适宜的探询和叩问。

      陆游初登科场,被老秦(桧)一个大力扣杀,淘汰出局,次次寻梦,均因花期太短,不堪幽梦匆匆,只能仰首枉叹,几乎穿越五个世纪,才与杜甫实现沉郁悲壮的时空对接。

     顺便提一句,也许金戈铁马、大漠孤烟、塞上风云,勾起陆游激情澎湃的军旅生活回忆,他也崇拜岑参,据说曾作其画像于斋璧,跋其后云:“余自少时,绝好岑嘉州诗。住在山中,每醉归,倚胡床睡,辄令儿曹诵之,至酒醒或睡乃已。尝以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足见用情之深。

  文艺理论及创作实践

     陆游是诗出江西诗派,又独出者之一。南宋学江西诗派者很多,其境遇各异,自成一家如杨万里之“诚斋体”等。

     陆游既继承了江西派的诗论,又有自己的创作实践和心得:“诗欲工,而工亦非诗之极也。煅炼之久,乃失本指”对江西诗派的生涩瘦硬、琢雕奇险的末流之失,持补偏救弊之论(取法乎上)。清赵翼将陆游诗分三期,认为陆游诗凡“三变”,即少工藻绩、中务宏肆、晚造平淡,此处仍沿用此分法。

     陆游诗初期封江西为圭臬,以“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为教条,艺术技巧上远不成熟和自觉,他说:“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但因循是为求新,如贺铸《青玉案》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即源自寇准诗句“梅子黄时雨如雾”,嘿嘿,岂不更加正点?通过自己的努力,加之良师曾几的点拨,才驶向艺术的“高速公路”。赵翼说陆游初期诗,“虽挫笼万有,穷极工巧,而仍归雅正,不落纤佻。”可谓洞见甚深。

     南宋虽忘国失土,尚能在耻辱中苟且偷生,士子才人也多聚集唱和,中兴四大家(陆游、尤袤、杨万里、范成大)也相互切磋,彼此尊重,传为诗坛佳话,至今观其诗,尤袤的《梁溪集》已不存,只余杨、范、陆三家,他们途径略同,渊源于江西又渐染于晚唐,虽然他们有些不屑于晚唐,但其创作已是铁证,谁教中国的知识分子理论上面向将来、情感上缅怀过去呢?

     中期,陆游入蜀,蜀中的雄奇山水,雾霭烟云,无不让陆游产生审美惊奇,尤其有机会得以体验“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更令他有小人得志般的狂喜,丝竹乐舞,绿茵场上,轻裘肥马,纵猎射虎,引酒高歌,让他感到“从军乐事世间无”,这是现实与理想的契合,情感与理性的碰撞,人生与境遇的交融:

    南郑马上作

       南郑春残信马行,通都气象尚峥嵘。

     迷空游絮凭凌云,曳线飞鸢跋扈鸣

     落日断云唐阙废,淡烟芳草汉坛平。

     犹嫌未豁胸巾气,明断南山天际横。

      此时陆游的诗歌理论与实践已相当成熟,内容充实,情感恣肆,热烈奔放,是他生命力最为旺盛时期,创作最饱满时期,其诗应以此时期为代表。

      晚期,出蜀东归以后,陆游几经宦游,几年家居,生活方式趋于稳定,创作上特征不很明显,六十五岁之后,长期居家,欣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景象,渐渐淡忘了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雄奇风光,走到军旅生活的另一极:

      “入蜀还吴迹已陈,兰亭道上又逢春。

       诸君试取吾诗看,何异前身与后身!”

     此时的陆游:“年来诗料别,满眼是桑麻”(《倚杖》),方法也变了:“诗凭写兴忘工拙”(《初晴》),“心弱诗章锻炼疏”(《遣兴》),故此,风格再变,渐趋平淡:“身闲诗简淡”(《秋夜》),“无意诗方淡”(《幽兰》),“诗到令人不爱时”(《山房》),刘克庄说他此期的诗“皮毛落尽” (《后村诗话》前集卷二) 。

      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曰:“(放翁)平生心力,全注国是,不觉暗以杜公之心为心,于是手眼中有物,又迥出诚斋,石湖上矣。然在放翁则自作放翁之诗,初非希杜作前身者。此岂后之空同,沧溟辈但取杜貌者所可同日而语!”给陆游以高度评价,其成就远非宋代其他诗人以及明后七子可比。正因陆游“文即其人”的真精神,真性情,对前人遗貌取神,化而为己用,才能产生伟大作品。无论田园山水,闲适悲情,把酒临风,还是怨刺上政,自始自终贯穿着爱国复仇的本体。

      更重要的是,有其真性情在: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溢于海。

      就体裁而言,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绝七绝,陆游可谓无所不有,一般认为其古体稍逊风骚,不予重视,并有“粗”、“松”等恶评,真知音若赵翼(《欧北诗话》),往往能出言精当,入木三分,可谓知人之论:

      其古体诗,才气豪健,议论开辟,引用书卷,皆驱使出之,而非数典为能事。意在笔先,力透纸背。有丽语而无险语,有艳词而无淫词。看似华藻,实则雅洁;看似奔放,实则谨严。

      陆游推崇梅尧臣,五古多取其一格,虽然五古字数少,不易变化,又易形成平淡风格,也能“状难写之境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陆游成就最高者是七律,陈訏说:“放翁一生精力,尽于七律,故全集所载,最多最佳” (《宋十五家诗选》)。写景清新婉约,抒情亦纵横浩荡。其笔墨酣畅淋漓,气象宏阔悠远,历史与胸臆融合无间。纵有旷世之才,救国之愿,奈何“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梦想成空,岁不我与。无可奈何的怅惘之情,婉转含蓄的表达,足见其恢复之志未泯,希望挥戈北指,气吞万里如虎,北定中原。洪亮吉甚至称“诗家之能事毕,而七律之事亦毕”,真乃叹为观止了。

  陆游vs词

      比之诗,陆游现存词并不多,不过一百四十三首,理论和实践亦颇多出入,但在中国文学史并不罕见。与苏轼不同,陆游主攻诗,词只是他的选修课,作为“小Case”把玩而已,然能穿越“艳词之迷雾”达于风日流丽,实为不易。

      象诗,词的主线亦家国语境下的真性情及人格力量,大多脱不得悲情调子,譬如前面所举《钗头风》,便是抽搐的悲情难抑,挥笔而成,其情百啭千回,令人窒息,凄凄断肠,无语不天成,真是抒写爱情的千古绝唱,及至《夜游宫》:

     雪晓清茄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

     铁骑无声望秋水。相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

     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此词作于1175年,陆游五一岁,1173年结交过了气的爱国志士师浑甫(字伯浑),陆游将魂牵梦萦的战事付诸梦,又将难以梦想成真的苦闷倾诉于师伯浑,虽同病相怜,仍然期待与之共勉并肝胆相照。吁——陆游与家国语境纠缠太深,彼此终年凝视,至死不休!

     陆游诗词中多次出现梅花意象,想必移情于梅,慕其高贵品格而已,如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此词写于1177年冬天,时陆游53岁,怕是以梅自况,排遣连年一系列打击而已。草木摇落、蕊寒香冷、疏影横斜遮不住失志寂寞,暗香浮动亦难挡壮心凋零。咦,地冻天寒,不要独自徘徊,不要愁眉紧锁,捡些寒枝回去,生起火烤烤,洗个热水澡、暖暖睡吧!——醒来又是东方红、太阳升,任他“云千重,水千重”,乘上“恢复、统一号”,也好决战汴梁!

  杨慎词品谓其纤丽处似淮海,雄快处似东坡,不无道理.又刘克庄后村诗话:“其激昂慷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顽;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亦颇有理,其实,陆词确以纤丽婉约、清雄旷达、超爽豪放著称于世,无怪乎后人比之苏轼、秦观、和稼轩。

      无论读陆游诗或词,均有不同味道,有时如饮雪碧,清爽提神;有时如啜可乐,新鲜刺激;有时如品咖啡,苦中蕴香;有时如喝茅台,多了易醉,又不忍释手,难以忘怀……

      爱上唐琬,是陆游一辈子的不幸,恋上家国语境,是他无法摆脱的隐痛,恋上诗是他难以变更的宿命。这样说或许有些独断,但正是这些成就了陆游不同凡响的一生,谁又能说不是幸运呢?

    二 陆游创作中的不足

       《诗品》序言:“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讬诗以怨。至於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於诗矣。”此处“物”既涉及自然事物,又有社会事件。对陆游而言,一贯主张“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另外,他还主张“养气”,其读书万卷,游历山川,遭逢国耻家难,颠沛流离的人生际遇,所见所闻,所受打击,无不触动心弦,加之真挚情感的贯注,才能写出题材广泛、形式多样、意象婆娑的佳作,可谓“无体不备,无体不工”的现实主义创作实践。

      但细观之,其创作并不乏瑕疵,主要是艺术上的,与其宏大主旨及伟大的爱国诗人无关,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此处我赞成钱钟书先生的观点(《谈艺录》),如下:

  (一)轻滑 谢玄晖言“好诗如弹丸”,放翁诗云“弹丸之论误人”,理论上极其雅正,但放翁为诗,正不免轻滑之病,而其言如是(《谈艺录》第115页)。

  (二)“‘放翁多文为富,而意境实少变化’ 古来大家,心思句法,复出重见,无如渠之多者。《曝书亭集》卷四十二《书剑南集后》讥其‘句法稠叠,令人生憎’,举例颇繁。欧北云‘遣词用事,少有重复’云,实偏袒之词。”(《谈艺录》第125-126页)。看看,“身如林下僧……,家如梁上燕”,“心如泽国春归燕,……”,“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羡游僧处处家”,啧啧,头皮发麻,不再赘述。——呜,欧北之于放翁,正所谓“喜欢一种酒,不需要理由”!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隔了时空的飞吻和眺望。

  (三)词意重复 如“莫安排”、“蹬蹭”、“兀兀”、“腾腾”等成语,“葛天民”、“济元元”等结语,皆屡用不一用,几乎自作应声。(《谈艺录》第127页)。。至于文气不接,字面相犯者,更是多而又多,不再枚举。(参见《谈艺录》第128页)

      象杜甫“身许稷契”、“致君尧舜”一样,陆游亦身许亡国失土,动辄喜言“恢复”,“胡尘”、“失地”、“统一”凡数十次出现,绝非偶然,每每喜“示儿”,好“说梦”,在钱先生看来,“儿实庸才,梦太得意”,二者委实有些固迂而近乎愚了,其眼光的确毒辣老到。

  既然现实如许缺残,我们岂能剥夺他们做梦的权利?

      人无完人,天纵之才也难免“略有阙处”,但这决不是停止追逐梦想的理由,况陆游并非天才呢?纵漫天云雾,无损晴晖!这些都不能遮蔽其“南宋伟大爱国诗人”的光辉,南宋词坛无论怎样简化,他依然是独领风骚的“一大宗” (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其诗仍为“中兴之冠”(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八)。

  三 主流政治暴力下的诗性情怀

     历史,是现实生成的,有不可逆转的确定性,生活在其中的人无法选择,也许可以改变的只是战略,对文人而言,则应更多地聚焦于斗争技巧、话语策略,这绝对是艺术,有相当高技术含量的艺术。而陆游,终其一生也没能看清这一点,想来曾因“我生学语即耽书,万卷纵横眼欲枯”高度近视,或许到了老年又极度远视,终不解其中三昧,象个饥饿而迷惘的孩子,无助的喊着“妈妈”,而赵构,赵睿等辈,捂着干瘪的乳房就是不给予,可这个穷途末路的“母亲”,对陆游而言,仍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使其一生都在嗷嗷待哺,做梦也能闻见蒙牛乳香,不想醒来已是水尽鹅飞……

      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陆游的政治生活有三次高潮。其一、郁闷至34岁,金牌奸臣秦桧疾步面见阎王,得以出官,情场、科场失意之后,初次枯木逢春,焕发才情;其二、调官行在直至受孝宗接见,赐进士出身。陆游年36-39岁,再露峥嵘,又因“结党营私事”,逆孝宗龙鳞,被贬;其三、孝宗乾道八年,至南郑前线,短短八个月(3月到10月),亲历梦寐以求的生活(军旅、见识、山川),真乃春风得意马蹄轻,一朝看尽南郑花,人或讥其不拘礼法,视为颓放,遂自号“放翁”,诗风由此蓦地一变。没想到过把瘾就吐,接着几年又被一贬再贬,一直折腾到65岁,在山重水复之时,执着地期待和找寻柳暗花明。唉,一会儿河东、一会儿河西,直到八十五岁行将就木还蠢蠢欲动,但仍难改变被“放逐”的命运。——红尘滚滚,谁教他惟对“恢复中原、统一中国”痴痴情深呢?

      但八次打击都不足以浇灭他的意志,虽然他本将心与明月,无奈明月却独独照见沟渠,积久贫弱、猥琐无能的赵氏皇族,决不是陆游的知音,被玩弄多年,风神俱损、色相全衰,到68岁仍对“薄情郎”充满期待独立三山别业,触景生情,夜夜唱着伤心的情歌(《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只是他没想到,即便天涯望断,也看不见汴梁归航的白帆。陆游呵陆游,可怜天下总多痴情女子负心汉,更糟的是遇到四个(高、孝、光、宁宗)!

      1141年,高宗“绍兴和议”,1164年,孝宗“隆兴和议”,光宗无所作为,宁宗虽招兵买马,决战江湖,但终遭大败,不过昙花一现,这条线下来,想恢复,难比登天。聪明如朱熹,多遭打击与迫害,却知急流勇退,避其锋芒,著书讲学去了;陆游甘当撞枪口的“出头鸟”,拒不履行自己“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的诺言。

      1186年,62岁的陆游闲居山阴,咏出“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清辞丽句,博得孝宗深情一瞥,秋波暗送,可那只是他冲动时的“ ”,赏玩过后,弃置不顾。可怜放翁空抱一腔痴情,又遭风雨——他再一次被耍了,仿佛当头一记闷棍。这个“妖媚”的故国之梦害他一生,晚年骚动的心才略有平静,但依旧怀揣着胸口那颗妖艳的“朱砂痣”,迟迟不进皮肤科,取掉了事。

      可怜放翁,毕生梦想终成碎片,仿佛看到天堂的唐琬,正着纤纤细步,衣袂飘飘,巧笑嫣然地向他招手:“表哥,放了吧,该放就放,再想也没有用!”陆游恍然:“表妹,我来了,天堂那般美好,总该为自己想想未来!”于是叫来儿孙,用他钟爱一生的诗,和家国、亲人、往事,作最后的告别:

           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悲情之曲,倾城之恋至此毕矣!若无陆唐令人窒息的千古绝恋,谁会知道江南烟雨深处还有一个符号般的沈家小园?谁又会懂它穿越时空回廊幽咽婉转的悲情诉说??——小巷深处、杏花烟雨,一睹它今宵凄美的容颜如花凋落……

     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

  但,没有理由责怪谁,陆游终其一生,未能实现“恢复、统一”之梦,自有其历史的必然性,和当时士大夫的政治文化背景密不可分,尤其政治语境。关于这一点,余英石先生概括为三个阶段(《士与中国文化》第519页)。第一个阶段的高潮出现在仁宗之世,称为建立期。宋初儒学复兴经过七八十年的酝酿,找到正确方向。在重建政治、社会秩序方面,仁宗朝的儒学领袖人物主张超越汉、唐,回到“三代”的理想,并的皇帝首肯,范仲淹所倡士大夫当“以天下为己任”得热烈回响;第二个阶段的结晶是熙宁变法,称之为定型期。是回响“三代”运动从“坐而言”到“起而行”的阶段,也是士大夫作为政治主体在权利世界正式发挥功能时间。在神宗与王安石之间共识:皇帝必须与士大夫“共商国是”,北宋政治有所突破,君臣得以“亲密接触”;第三个阶段即朱熹时代,称之为转型期。指士大夫的政治文化在熙宁时期所呈现的基本范式开始发生变异,但未脱离原型范围。王安石变法彻底失败,成了南宋士大夫们的共识,这种“场效应”在南宋政治文化中占据中心地位,进入“后王安石时代”,成为烙在南宋士大夫心上的印记。“国是”使权相镇压反对派具合法性,最终演变为赤裸裸的权利之争。

      陆游恰恰处在第三阶段,一直挣扎于“战”与“和”的旋涡中,政治文化与北宋相比发生严重变异,但势力向“和”倾斜,最终占主导地位。由此看来,陆游无论自言自语还是奔走呼号,都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纵有金刚钻,也揽不到象样的瓷器活,更无法确证自己的另类存在。

  爱情已死,理想幻灭,悲剧由此诞生,悲情世界由此成型。

      可他仍“咬定青山不放松”。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陆游却超越了这一点,即便家徒四壁,壮志难酬,也不改生平志趣,从而使儒家精神,继杜甫之后,又一次得到强烈的震撼和高扬。早岁不知世事艰的陆游,晚年才有抱负空落之叹,其一生,很象蒋捷《虞美人.听雨》的意境:“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香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别再频频回首了,捋捋花白的头发,拄杖出门,缓步沈园,和往事告别吧,留给后人一个顾盼的背影……

      如今,斯人已去,徒留千载余情,“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人生有太多的不得已,留给我们的只是掩卷沉思之时的不堪。对陆游而言,人生似乎没有太多的好时节,只有留在自己的背情世界里,到了奈何桥上,望乡台前,和唐琬秉了高烛,共话巴山夜雨了。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而他的影响决不止于此。

      不象浮名换了浅酌低唱的柳七,他想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恨只恨不能肋生双翅,又兼“失语失声”,所以他愤怒、郁闷,又无可奈何,只余“垂空文以自见”,想百年之后,让来者知道他的苦心。放眼世界,独不见知音何在!陆游,不合时宜的追梦方式,无疑缘木求鱼,不过他早已言明:此身死去诗犹在,未必无人粗见知!(《记梦》)随它去吧。这好比一个顶尖的游泳运动员,无论你有多么健美的身资、玲珑的曲线、纯熟的技巧,剥夺你的参赛权,也只能望池兴叹……

      可以肯定,陆游诗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达到了极高水平,在当时和后世都有很大影响,当时整个南宋诗坛都在陆游的笼罩下。譬如江湖派(江西派与四灵派的合并),“忧时伤国,耿耿寸心”,继承了陆游的传统;又如刘后村(克庄),尤其推崇他,题陆游像云:“三百篇寂寂久,九千首句句新,譬宗门中初祖,自过江后一人。”极其尊仰。

      刘克庄死后不久,南宋亡国,元对汉族的压迫和虐待,上演中国历史上最惨烈的一幕,在此境况下,忠义之士如文天祥、汪元量、林景熙等人,或反抗或殉国或隐退,也有许多诗作,表达了高昂的民族气节,其爱国精神与陆游相通,是宋末诗坛的回光返照。

      刘勰说:“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歌谣文理,与世推移。”(《文心雕龙.时序》)宋以后,随着元明俗文化兴起,戏曲、小说日炽,文学风尚转移,陆游影响大不如前,但其创作精神与方法,依旧为人所好。尤其到了清代,诗学再起,学习陆游的人渐多,清初诸家如汪婉、王渔洋、厉鹗等。钱钟书云:“渔洋于放翁诗,濡染不浅。”其他如查慎行、黄宗炎受其影响更甚,及至赵翼,索性继香山、放翁二家。尤其赵氏《欧北诗话》,更为陆游开设专栏,是很好的绍介和广告文本,可谓知音。另外,郑燮亦陆游的铁杆Fans,可他说陆游怕得罪南宋朝廷而不敢“形诸篇翰”,看来是低估了偶像之大义。我们知道,陆游正是每每“喜论恢复”,才屡遭排挤和打击的。至清末民初,又有梁任公(启超)、王国维二人,有所追随,后渐趋式微。

      时至今日,陆游诗词尚被选入中小学教材之中,其人其诗,已成为中国人的民族、文化记忆,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中国的民族符号乃至历史文化胎记。

      陆游,以其一生的悲情际遇,及凄艳绝伦的“倾城之恋”,昭示一个执着于家国情结的诗人所能达到的高度,当仁不让地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文学花园中,一抹魅惑的艳影。

      一朝大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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