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一花只看了病人一眼，就连忙抬起头，想要将涌出来的泪水倒回去 可

宫一花只看了病人一眼，就连忙抬起头，想要将涌出来的泪水倒回去。可泪水从眼角溢出来，顺着光滑的脸颊，落在胸襟上。宫顺发紧闭着双眼，僵直地躺在病床上。一只大苍蝇在他枯干灰暗的脸皮上爬来爬去，爬到鼻尖停下来，用两条细细的前腿搬扭自己的脑壳。连苍蝇都招来了，不由得宫一花不去担心他是不是咽气了。沉浸在透出死亡气息的浓浓药味里，她抬起头那瞬间就担心吓跑宫顺发的亡魂，所以忍着没有哭出来。终于，她俯下身子，伸出抖得筛糠一般的手，捉住宫顺发搁在胸口的手掌。满是老茧的手心好比凝固的洋灰一样粗砺。宫一花握着他的手掌，看着他放在白得耀眼的床单上的那条手臂。从她那伤心的神情，完全有理相信她正在与宫顺发做最后的告别。宫顺发手脖子上有一大块伤疤，呈现出松树剥皮后还没有完全风干的模样。粗砺的洋灰动了一下，猛然夹紧宫一花白白嫩嫩的小手。宫一花欣喜地看到宫顺发艰难地睁开眼。他的眼皮子薄薄的，像两片失去水分的龙眼壳内膜。干涩浊黄的眼珠子漠然盯着宫一花。宫一花觉得自己的心跳撞得连脑壳都生痛了。宫顺发的喉咙不由自主似的动了动，单薄的胸口神经质似的跟着起起伏伏。宫一花以为他要打挺坐起来。可他很快又平静下来，灰暗的脸色透出一点潮红，似乎胸腔里一股灼热的气流穿过喉咙，从微微张开的嘴巴喷涌出去。他艰难地张开嘴皮喘几口气，眼皮子一磕又闭上了，浅浅的红潮褪去，眼角冒出泪花。宫一花急促地呼喊他，可宫顺发就是一动不动的。“再不交钱手术，熬不了几天的。”年轻的医生来到身后。宫一花回头看着他那光洁闪亮的额头，心里升起一个恶毒的念头：她恨不得揭下医生额头的皮，换给宫顺发。她缓慢站起来。“我这就去拿钱。”走在走廊的水泥板上，双脚好像木头撞在铁板上，她觉得腿有点痛。班车早上八点半出站，宫一花找好座位坐下来，头往车座低矮的靠背一放，不一会儿就睡熟了。她实在累得紧，才闭上眼睛，光洁紧实的脸颊就稍稍松驰下来，显得有点黯淡了。黯淡的神色让她看起来多出几分稚气。很快地，细巧的鼻孔随着呼吸轻轻翕动起来。再后来，那张唇线匀称柔美的嘴巴微微张开，不时淌下一串清亮的口水。老客车经过一段崎岖路面不停地跳跃。宫一花睁开惺忪睡眼，脸颊泛起初醒时的红潮，就像她刚从自家床铺上醒过来一样。一会儿，老客车又快又稳跑起来。风扯开窗帘，八月原野萧杀的景物缓缓向后移动。宫顺发那张蜡黄的脸孔在她眼前晃动着。宫一花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儿，忽然觉得老客车倒退着向后行驶。开回去，宫顺发就没命了！宫一花差点儿喊叫出来，她急忙睁开眼睛。窗外的树木、田野、村庄平稳地往后移动，老客车明明朝着前方跑得又快又稳。她这才放心地又闭上眼睛，双手交抱胸前，脑袋斜搁在靠背上。不一会儿老客车又倒退着行驶了。她闭着眼睛不再理会这一奇怪的幻觉，可宫顺发蜡黄的脸孔一直在脑海里晃动，抹也抹不开。她打个冷战：宫顺发咽气前赶不回来，她也不想活了！宫一花离开病房时撇了邻床一眼。那个病友坐在低矮的轮椅上，伸展着又皱又长的细脖子，蜡黄的马脸，头上白发根根直立，像一把散开的白毛笔。他的眼神即热切又单纯，仰望着帮他整理病床的中年女人。那一刻，宫一花多么期待宫顺发也能这么仰望她！宫一花再无睡意，但看起来却萎靡不振。她垂下眼睑，似乎连转动眼珠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也任凭嘴角耷拉着，像死鱼的嘴巴僵硬地微微张开，只有弯弯上翘睫毛，看过去还有一点精神。她忽然想起来，她和宫顺发十几年相依为命，这是他们第二次一块儿出现在县城。那一次是少年儿童秘密冒险，这一次却面临着生离死别。那一年宫顺发十四岁，师傅在他两年学徒期满后开始给他零花钱。她刚上学，宫顺发答应送她一个文县盒。星期天，趁着他们的父母上山砍柴，宫顺发带她去探险似的走路上县城。虽说那次冒险远行是童年最值得纪念的一件事，但更让她高兴的是买到那个小学时代一直被她当成宝贝的文具盒。他们走在古官道上，两旁的小叶榕和龙眼树几乎一棵挨着一棵，都是有年龄的老树，太阳再毒辣也被遮隔在高耸浓密的树冠上面，什么时候都不会缺少凉意。在他们这儿，夏天闷热，秋天酷热。秋老虎一到，整个山谷就是一个燃烧的火炉，人们巴不得待在水里过日子。宫一花感受到跟别的地方不一样的秋天，甚至觉得人们嘴巴上说的秋天，只存在于古官道的树荫底下。官道有时顺着溪谷走，有时穿行山脚下。山上的生机盎然的灌木丛里，马尾松挺出身姿，伸展着散漫的枝桠，枝桠串起一簇簇疏朗的松针。乳白色透出嫩黄、正赶上季节的栀子花悄然在杂木丛中飘出浓郁的花香，随着树荫下阴凉的风一阵阵往鼻孔钻进去，直入心脾。姚金娘熟透后，薄皮里紫色的浆汁撑得鼓鼓的，顺手一路摘一路吃。十二年后，宫一花面对着灯火耀眼的街景，坐在窗边想起这一次冒险，想起栀子花和桃金娘，耳边似乎回响着显得很尖锐的秋蝉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