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顺亮丨漫漫人生路(上)

漫漫人生路(上)

刁顺亮

1981年3月10日,我永远记得这不同寻常的一天。

早春三月,寒风有点刺骨。穿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戴一顶在当年相当流行的黄色军帽,脚上是一双黑色圆口松紧布鞋的我,走得是那么急,鼻子上甚至沁出颗颗汗珠。

远远望见爸爸站在家门口的楝树下抽烟。那是经过严冬洗礼的楝树,已失去往日婆娑的身姿,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一小串饱满的鹅黄色的小果子,果子上有一层黑点,看起来诱人,但却不可食用。

站在家门前的爸爸站姿犹如青松般挺拔,虽已过了耳顺之年脸上皱纹却不多,只是头发有点花白。“爸爸这次来了个突然袭击,回来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我边走边想,要知道以前爸爸从上海回来都会提前写信告知,有时候怕我们忘记还会写上第二封信呢。被寒风阻碍着脚步的我,望着爸爸和他身后的一切微微有些走神。

依稀记得1977年梅雨季节,从老宅地上砌起的我们的“新家”,是一座有着四间七架木梁深红砖青瓦结构的房子。门前栽着好几棵树,树与树之间系着根根粗绳,方便日常晒衣晒被。门前自留地上根据不同的季节,种栽一些韭菜、大蒜、豌豆、青菜等蔬菜,边上还有一片绿油油的小麦。西边靠近鱼塘的地方是猪圈,养着一头黑毛小猪。晴朗之日,家中的小狗旺旺会懒洋洋躺在门口晒太阳。南面是一条机耕路及一条伸出远方日夜奔腾的河流,此地被誉为黄金宝地。

“爸爸,爸爸,”我边叫边加快脚步,旺旺摇头摆尾迎了上来。爸爸朝我笑着点点头,掏出被他戏称为“吃不饱”的全国名牌大前门香烟呼了起来。房子里,妈妈正在灶间忙着烧饭炒菜,我掀开锅盖,用筷子挑了一块红烧肉吃了起来。

自1979年高中毕业后,我在凤凰小学里当了一名代课教师,农村学校里的代课教师大多是附近村庄的。学校里没有食堂,也不供应午餐,不管刮风,还是下雨,我中午放学都回家吃饭。平时放学回家,我都是慢悠悠的,今天却有些不同,爸爸的出现令我有些手足无措。

勤劳的农民们在给“睡懒觉”的小麦施化肥,伴着大姐姐和小姐姐的收工,我们一家人准备吃饭。“洗洗手,吃饭吧!”妈妈边招呼大家,边把菜端上桌,肉烧茨菇、黄豆煮咸鱼、咸菜炒豆腐渣、青菜豆腐汤,一桌丰盛的美味佳肴都是沾了爸爸回来的光。

家里有张八仙桌,爸爸自然坐在了朝南的位子上,俗称这是“上岗子”,平时爸爸不在家这个位子都是我坐,乡下风俗不让女人小孩坐这个位子,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我拿来一只蓝边印花小碗放在爸爸面前,并给爸爸倒了点过年时喝剩的粮食白酒,那时的我还不懂“喝酒”,光闻到酒味就有点晕乎乎。年轻时“闻”酒色变,后来不知何故却慢慢有了酒瘾,每天都要喝上三两白酒。直到医生告诉我,再不戒酒,胃粘膜糜烂,会恶化成“胃上有个洞”,我才下定决心。

爸爸喝酒的样子非常优雅,端起酒碗送到嘴边,轻轻抿上一口,仿佛在品味,在享受,眉头微皱着,夹起一块茨菇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一点响声都没有。我扒着不吃菜都香喷喷的大米饭,嚼着清甜的青菜,这是乡间才有的美味,被霜打过的青菜吃在嘴里糯糯的,有一点甜。自种的蔬菜都是绿色产品,一点污染都没有。再送一块大肥肉入嘴里,心里暖洋洋的。

不光蔬菜好吃,乡下的空气都是无添加。想当年在农村参加生产队劳动,大热天干活口渴了,跑到河边用双手捧起被太阳晒烫的水直接大口大口喝。不像现在的人,吃遍山珍海味,但被风一吹,就仿佛会倒,病恹恹的。

放下手中的酒碗,一贯不苟言笑的爸爸开口说道:“我退休了,这次回来是办调令的。”一切好像都在意料之中,没有人惊讶,我甚至觉得,这几天一直在家门口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喜鹊,早就预示了这个好消息。

“按照国家政策,有一个未婚的子女可以去顶职。”爸爸边说边用询问的眼光看向我们。空气突然凝固了,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道怎样回答爸爸抛出的问题。

“我不去。”快人快语的大姐首先说出了她的想法,让沉闷的气氛有了片刻缓冲。本来的三选一变成了二选一,看得出大姐也是经过思想斗争,抑或这个想法一直藏在心里,只是没有表达的机会。

我悄悄地瞄了一眼大姐,我从小由大姐带大,姐弟间的感情无需多说。还记得第一次给远方的爸爸写信,是大姐手把手教我。那天下午,大姐在生产队上工,将河塘里乌黑的淤泥抽干水,挑到村后的麦田里去。生产队任务虽重,大姐还是候着机会溜回来看我写的信。大姐对我要求甚高,要求字迹端正不潦草,看我对着信纸无从下手,大姐启发开导我,写给爸爸的信不需要想太多,告诉爸爸家里新养了几只鸡几只鸭,每天都能下几只蛋等等也很好。

大姐的眼里噙着泪,想必做出不去的选择也不是易事,毕竟对那个年代的我们来说顶替爸爸的工作意味着太多。作为弟弟,即使感情再好,我也无法体会大姐做出这个抉择时的个中滋味,但我也从没问过大姐为何这么选。

在我顶替爸爸离家工作的日子里,大姐和大姐夫很快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不曾想婚后大姐怀孕时,被查出患有先天性风湿心脏病。

后来,病痛的折磨让大姐失去了往日“铁姑娘”的风采。虽几次从死神手下逃脱,终因病情恶化,导致双手严重畸形,丧失劳动能力,大姐美丽的身影从此消失在希望的田野上。我曾千方百计弄到大姐治病需要的,当年非常紧缺的青霉药水,托人带回去。病痛让大姐逐渐失去生活自理的能力,万般无奈之下,她最终选择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吃菜,吃菜,”妈妈边说边挨个夹菜到每个人的碗里。

“我要去。”冷不丁小姐姐说话了。

“好啊,说说理由。”爸爸划燃火柴点着了香烟,顷刻间家里被烟雾包围起来,咳声四起。爸爸赶紧起身,走到门口,大口大口吸起来。

“我就是想去。”小姐姐说。

妈妈不停忙碌着,家里正发生的这一切好像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其实不然,妈妈心地善良,如果说谁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我想我的妈妈应该榜上有名。

曾经调皮的我问起过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是父母包办?还是媒婆介绍?妈妈总是一副害羞的样子笑而不答,有时候也会说:“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它干嘛。”

但有一事妈妈每次和我提起,都是无法掩饰的愤怒与痛苦。当年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来到邗江万福闸北面的焦家庄,也就是妈妈出生的地方。那时还是小姑娘的妈妈被外婆护着,由外公将两人藏在两间房子墙中间长长的巷子里。破门而入的日本鬼子恶狠狠地用中文对外公说:“花姑娘的有,花姑娘的有?”吓得躲在巷子里的妈妈差点哭出声来,幸好被机警的外婆一把捂住嘴,才逃过一劫。

“后来呢?后来呢?”妈妈从不正面回答我的追问,只是用“忘记了”三个字一带而过,但我知道那些曾经的记忆从没有在妈妈心里褪色、消失。日本侵略时对中华民族犯下的滔天罪行,也不会被历史忘记!

长大后,我曾去过外公外婆家的旧宅,抚摸那堵饱经风霜的黄土墙,累累伤痕彷佛在向我诉说曾经的沧桑。

我是后来才知道爸爸妈妈的故事的。小舅家的大儿媳妇翠玉解答了我心底长久以来的好奇。她有模有样地向我讲述爸爸和妈妈的当年,仿佛她当时在场见证了一切。“是你叔叔和大舅妈做的媒。”要不是他们热心牵线,爸爸妈妈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人估计也不会喜结良缘,那今天的我就不会存在。说起来还是要谢谢热心的亲戚,更为妙不可言的缘分喝彩。

妈妈不开心的时候,也会在我面前唠叨爸爸的不是。最令妈妈“痛恨”的是爸爸好赌,一上赌桌几天几夜不回家,妈妈的金戒指、金耳环都让爸爸赌输了。幸而家里的房子还在,没有真的输到了倾家荡产。

爸爸在外赌博的日子,妈妈总是吊着一颗心,她常说:“你爸把钱输光了就会回来,不吃不喝蒙头大睡三天。”

“那他打你吗?”

“这个倒没有。”

有时候我也和妈妈聊聊已变成古董般的往事。

“没有理由,就是想去。”小姐姐的回答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你已经订婚了。”爸爸一口回绝道。

最终达成的结果,可以顶替爸爸的人自然就是……

吃完午饭,又到上班的时间了。刚决定了一件人生大事的我,吹着口哨满心欢喜朝门外走去。

“跟谁学的,在上海这是流氓行为。”爸爸大声呵斥道,劈头盖脑一顿训斥。

我低着头大屁不敢放,平时摇头摆尾的旺旺待在一旁不吱声。

但爸爸的训斥没有影响我,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我必须将顶替爸爸去上海这个消息告诉X老师。一想到X老师,我不由加快激动的脚步朝学校走去。

X老师皮肤白净,中等身材,扎着两条大辫子,笑起来脸上会出现两个惹人喜爱的酒窝,她是我的初恋女朋友。

我和X老师有说有笑朝教室走去。“晚上七点钟老地方见。”

“好的啊!”X老师愉快地答应了我。

乡村的夜晚一片漆黑,深邃的天空多么辽阔,连星星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马路两边的水杉树婆娑地摇晃着细长的身姿,发出沙沙的声响,手电筒的亮光照耀着前方的路,远处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狗吠。

来到学校走廊墙角处,屏住呼吸的我小心翼翼,生怕惊吓到X老师,用手电筒划了一个圆圈,这是我们平时约会时定好的暗号,谁先到看到这束光圈,咳三声表示应答,今天怎么没有反应,我又试了试,依然毫无反应。

真的有点冷,寒风中我不停地搓着双手耐心地等待。突然,一个亮圈划破了寂寞的黑夜,我咳了三声,听着这熟悉的脚步迎了上去。

“事发突然,来的有点迟了。”

“没事,我也才来。”我顺势从口袋里掏出爸爸从上海带回来的大白兔奶糖塞到X老师的手上。我紧握X老师的双手,久久不愿松开。

“有事吗?”

“猜猜。”

“只知道让人猜。”

“不猜算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和我有关系吗?”

“当然有。”

“快点说啊!”

“再猜猜呀?”

“不说我回去了。”

“我说我说。”

我一把将X老师拉过来,在X老师的脸上亲了一下。

X老师推开我,说:“快说快说。”

“我要去上海了。”

“怎么突然想到到上海去?”

“不要装糊涂。”

“我怎么会知道。”X老师回答道。

“我爸爸光荣退休了。”

“真为你高兴。”

“谢谢你。”

“恭喜恭喜,乡下人要变成上海人喽。”

X老师一改往日温柔,连珠炮般地向我发问:“从糠箩里跳进米箩里,还会看上我这个乡下人吗?”

没等我解释,X老师扭头就要走,我走上去拉住X老师的手。

“今天怎么啦?!”我问道。

冷静下来的X老师对我说:“算了,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说完X老师塞了一张纸条给我,离我而去。

风一阵又一阵地刮着,拿着纸条的我朝X老师追去,X老师边走边对我说:”祝福你。”然后消失在黑夜里。

家里的灯亮着,爸爸正坐在小板凳上弯着腰烫着脚丫,嘴里不时发出“咂咂咂”舒服的叫声。我悄悄溜进屋,刷牙、洗脸、洗脚,和衣躺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掏出纸条慢慢打开。

“5月1日我要结婚了。”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纸条上的内容。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如同晴天霹雳。幸福的小船,怎么说翻就翻了呢?怪不得X老师今天一反常态。

醒来已是早晨6点30分,我匆匆洗漱完,吃下妈妈烙的安豆饼配着黏稠的白米粥,嚼着脆嫩香甜的萝卜干,但总觉得比平时差了一等味。

一个上午都没有看到X老师,我悄悄地问了同事,却说也不知道X老师没来的原因。辞职报告得到了校长的同意,我在最后一堂课上与同学们告别,希望他们认真读书,将来成为有用之材报效祖国。和朝夕相处的老师们告别,心里总有些不舍,更让我放不下的是直至下午放学也没有再见到X老师。

时间一晃已过去30年,30年在历史的长河中是多么的短暂,当年风华正茂的我,如今也两鬓斑白,皱纹悄悄地爬上额头,失去了青春的模样。

2017年2月,时隔30多年的同学聚会在家乡召开。怀着对青春的不舍与漫漫回忆,我回到家乡参加聚会。久别重逢的每一位同学脸上都洋溢着激动,畅谈分别后的人生种种经历,分享今日重逢时的喜悦,回忆同窗时峥嵘岁月的美好……

我在人群中搜寻X老师的身影,却毫无收获。此时走来一位中年妇女,岁月没能淘尽她美丽的容颜。烫着时尚的发型,系一条大红的围巾,敞开着银灰色到膝的滑雪衫,我已认不出有点富态的她。后经同学一说,她就是X老师。我迫不及待迎上去,走到X老师面前笑着说:“X老师,你好!”“你是?”我唐突地提出一个要求:”抱一抱,告诉你。“说完张开双臂,迎了上去,X老师并没有拒绝我的要求。X老师已不认识眼前这个长发飘飘、人到中年却依旧性格张扬的我。“还记得凤凰小学的晚上,递纸条给我的事吗?”记忆的闸门一旦被打开,往事便如洪水般滚滚而来。

”性格还是和当年一样调皮,“X老师笑着推开我,看了看,又说,”但你也老了啊!“她的话久久回荡在我的耳畔,禁不住让人细细品味。

在众人的围观下,我们又一次礼貌拥抱,好像在和往事告别,又好像在为对方祝福。

1981年3月12日,我告别了生我养我的故乡,去遥远且陌生的灯红酒绿的人间天堂——上海。上海以它海纳百川的胸怀,张开双臂迎接一个农民儿子的到来。

天空下着细雨,妈妈、大姐姐、小姐姐,及未来的姐夫们,都来送行。大姐姐帮我拎着一只银灰色人造革的旅行包,里面放着我的衣服,一双让我引以为豪的大姐姐亲手纳的圆口松紧黑布鞋,还有那个年代并不多见《小说选刊》杂志。这只漂亮的旅行包,经过若干年身份的转变,如今已变成让我享受退休幸福时光的二室一厅。

泥泞的乡间小路,汽车站上挤满了候车的旅客,我和爸爸夹在人群里排队。检完票上车坐定,用手擦了擦有点水蒸汽的玻璃窗,清晰地看到满脸皱纹的妈妈和她随风飘荡的花白头发。我摇着双手,向送行的妈妈、姐姐们一一告别,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我怕妈妈看到我这副模样伤心,赶紧擦干眼泪微笑和他们挥手告别。

汽车发动了,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熟悉的人、熟悉的村庄、熟悉的大运河上船帆点点,纤夫们低着头拉着纤绳迈步向前。喝着大运河乳汁长大的我,离它们渐行渐远,家乡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影子。

每每回忆起离开家乡时的情景,我感觉不到兴奋,反而有股莫名的悲伤与惆怅。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背井离乡意味着什么?以后的路又在何方?我不知道。前方会是平坦还是崎岖?我不知道。若干年以后,我在《中国青年》杂志上看到潘晓的文章《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这是一篇当时在全国范围内引起广泛关注的文章。对我来说,这篇文章宛如我在人生路上求索的写照。

江都汽车站到了,我甚至动了逃回家的念头。好在仅剩的最后一丝理智战胜了我愚蠢的想法。爸爸买了两张江都至六圩的汽车票,我们又踏上漫漫征程。当年从江都到六圩的汽车,万福闸桥是必经之路。头道桥、万福闸这些耳熟能详的地方,随着汽车飞驰而过。小时候和表哥徜徉在万福闸桥上,看万福闸开闸时逐浪排空,群鸥翱翔掠夺小鱼小虾的情景,一一浮现在我脑海中。

正当我思绪万千、浮想联翩的时候,汽车已经到达六圩长江边上的摆渡码头,爸爸生怕我初次出远门走失在茫茫人海里,不时的提醒我要跟紧他。第一次见到长江和江上的大轮船让我有些晃神。

长江像一条巨大的白色绸带横卧在我的面前,江水波澜壮阔,浩瀚无垠,不禁令人联想起《三国演义》的开篇词:“滚滚长江东逝水……”

人们鱼贯而入涌上停在江边码头上的大轮船。走进船舱坐定后,爸爸从黑色手提包里拿出用牛皮纸包着的安豆饼,递了一只给我,这是妈妈早起为我们准备的美味。

还有一丝余温的安豆饼,散发着安豆叶的清香,沁人心脾,也让我忐忑不安的心平静下来。赶了一上午路的我们,狼吞虎咽起来。

我吃得太急,一不小心,将饼屑落在了爸爸的裤子上,爸爸也不生气,用手捏住送入口中嚼了起来。

我低头望着爸爸的裤子,双膝处打着补丁,昭示着爸爸平时生活的朴素。

逝去的岁月总是那么的让人难以忘记!

大轮船行驶在江上,闲着无聊的我来到轮船甲板上,眺望水天一色的滚滚长江,那些优美的诗句不时从我的脑海中划过。“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爸爸一脸严肃地敲打船舷上小窗向我招手,兴许是担心我在甲板上不安全。我恋恋不舍地走进船舱,出发时的紧张和不安也在逐渐消散。

大轮船发动机发出震耳发聩的声音,吃力地吼着,而我的心早已飞到游人如织、灯光闪烁、熠熠生辉的黄浦江畔欣赏美景去了。

当年赶上顶替这股浪潮的男男女女,怀揣着改变命运的梦想,走上了一条不平坦的路。残酷的现实击碎了很多人的梦想,包括我。很多从农村顶替来的男孩到了娶妻的年龄,却因为房子这座大山而谈不到女朋友,或者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因没有房子而分道扬镳,更有甚者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重回乡间找媳妇过回男耕女织的生活。

生活没有假如,为什么很多怀揣着梦想来沪的青年,最后都和下岗协保买断沾上了边?很多女青年嫁给上海男青年中家庭经济状况差或肢体残缺的人将就着过完一生。归根结底是当时顶替来的青年们从小在农村没有获得较好的文化教育,顶替改变了他们从乡下人变成上海人的身份转换,却改变不了很多深层的东西,他们只能在大上海的环境里勉强生存,过着步履维艰的生活。

“嘭”的一声,传来大轮船撞在码头废弃轮胎上的声音。船还没有停稳,心急的人们如过江之鲫,有人在仓惶中连鞋都跑丢了,有人摔了一跤赶忙爬起来继续奋勇向前,而我在爸爸稳如泰山的引导下,拎着包笃悠悠地朝岸上走去。

一路颠簸,苦不堪言。终于,镇江火车站像巨人般矗立在我的面前。广场上人山人海,扛着行李,南来北往的旅客争先恐后,汇成了一幅繁忙的景象。

“在这等我,不要乱走,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说话。”爸爸千叮咛万嘱咐,生怕眼睛一眨,行李变成鸭,更怕第一次出远门的我被坏人拐走。

在寒风中等待的滋味让我更加体会到在家时的好。也不知过了多久,爸爸才捏着两张火车票朝我走来。不知是冷,还是紧张害怕孤独,我有点憋不住了,差一点就要尿在裤子上。急匆匆跑进候车室厕所里,一泻千里后,才顿感浑身愉悦起来。

候车室里不要说坐,连站着都非常困难,烟味臭味交替袭来,一个讲上海话男人的声音飞进我的耳朵里。我听不懂上海话,都是爸爸讲给我听的。男人领着一个5、6岁的小女孩,穿梭在人群中,近乎哀求地说到:“阿叔阿姨行行好,钱被铳手铳掉了,回不去上海了,希望大家资助一元或五角,这是上海我家的地址靠近西郊公园,到时候你们来我家里要。”并不时地扬扬手上的纸条。

一个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脸哭腔,他带着的小女孩始终沉默不语。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的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皮鞋擦吗?皮鞋擦吗?”吆喝声让我将目光作了短暂的移动,我用手捏了捏口袋,刚想将手伸进口袋里去,胳膊被碰了一下,爸爸一脸严肃的看着我,彷佛在说不要相信这种鬼把戏。

最终我的手还是伸进口袋,掏出手帕在被烟味呛得不行的眼睛和鼻子上擦了擦。

“从西宁开往上海的XX次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请各位旅客提前做好准备。”广播里不停播放列车进站的消息。

在农村的时候,东头桥旁一根电线杆上悬挂着一只高音大喇叭,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它悦耳的声音。《橄榄树》《青春啊青春》等脍炙人口的歌曲,就是从它大大的肚子里跑出来传到我的耳朵里的。中美联合公报,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等一颗颗巨星陨落,以及粉碎“四人帮”等震惊中外的消息也是通过它传到了我们这里。

嘈杂的候车大厅里一下子沸腾起来,我依旧紧跟在爸爸身后。虽然我已22岁了,但我只是一个农村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那时的我既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无奈……

平时和爸爸总是聚少离多,今天一路同行,才真正体会到父爱。常言道,父爱如山。爸爸真的如同一座大山,时刻为我挡风遮雨。

广播里不断反复播放着“注意安全,注意扒手,不要携带危险品上车”的提醒,提醒旅客们提高警惕,保护自己。

检票员手持一把小型老虎钳站在检票口,看了看爸爸递上去的车票,认真核对后,用力在票上“咔擦”一下,剪出了一个三角小口,然后将车票还给了爸爸。

类似的检票方式早已成为历史。如今凭身份证网上购票,刷脸刷身份证坐高铁,可以快速将你送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方便又快捷。

科技造福广大人民,感谢这伟大的时代!

远处一条绿色的巨龙,吐着滚滚浓烟,迈着笨重的步伐,朝站台方向驶来。人流涌向站台,大家手持车票有序排队候车,站台上的风一阵又一阵地刮着,如刀子一般刻在我的脸上钻心的疼。

我对火车并不陌生,小时候乘坐的记忆虽已模糊,但电影《铁道游击队》中一个个身手敏捷的游击队员,爬上飞驶火车的镜头,曾激励我梦想长大后成为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去保家卫国。

列车停靠在站台旁,我们在前呼后拥中,总算挤进了车厢。过道上、厕所里、座位下、行李架旁都是人,真正可谓是水泄不通。

多年以后,当我坐在整洁敞亮舒适的高铁车厢里,去饱览祖国的山山水水,那是多么的惬意啊!

往日的绿皮火车虽已成过眼云烟,然而却是值得回味和收藏的曾经。

列车缓缓驶离镇江火车站,我紧贴着爸爸站着,能听见爸爸的心跳。随着列车咣当咣当的晃动,窗外渐渐地黑了下来,一闪而过的灯光,仿佛跳动的音符,奏响一曲曲精彩的人生乐章。

我已记不清开开停停的列车沿途停靠了一些什么车站,只知道列车停靠苏州火车站后,原先比较拥挤的车厢变得宽松,总算出现了一个空座,我毫不犹豫地让给了爸爸。

又过了不多久,爸爸扯了扯正站着打盹儿的我,让我收拾行李,上海火车站马上要到了。

走出上海火车站的我,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对一切都感到新奇。

夜幕下,鲜红鲜红的“上海”两个字,宛若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身着红裙,正在翩翩起舞,迎接我这个乡下人的到来。据说这两个字出自大书法家启功之手,当然是后来听说的。

车站广场上挤满了南来北往的旅客,那种一闪一闪,会眨眼睛的霓虹灯,还是以前在农村通过露天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看到过。而今身临其境,心中无比激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世界上竟有如此美妙的场景,哪像乡下一到晚上便是黑灯瞎火,人都没有一个。眼面前的灯光照得广场如同一个不夜城。我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忍不住东瞧瞧西望望……

“不要看了,今后有你看的。”爸爸对我说。

我依依不舍,却不得不跟上爸爸的脚步,天目路上流光溢彩、车水马龙,让我一下子分不清东南西北,还是爸爸伸手拉着我穿过马路,走到了13路有轨电车站牌下等车。

长着两根长长辫子的电车驶靠站头,我和爸爸挤上了电车,一下一下消失在灯光璀璨的大上海马路上……

(未完待续)

2022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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